鳥與荊棘 第29節
小孩一口氣說完,接過兩只冰棍轉身就跑,留下兩個大人面面相覷。 她跑了不要緊,老板急了,探身喊了一聲:“哎,還有一根沒給錢呢!” 溫夢醒過神,趕緊抬腳往里走:“沒關系,別喊她了,我來付錢吧?!?/br> 小賣部里沒有裝空調,落地扇呼呼吹著。搖到左邊時,溫夢的襯衫被風吹得鼓起來,背上一點涼意涌動。風扇轉頭,襯衫又落了下去,緊貼著瘦削的肩胛骨。 李彥諾目光掃過,頓了頓,意外的也跟著進來了。 店面不大,位置本身就局促。兩個人被迫站得很近,簡直到了能看清彼此脖頸上洇洇汗珠的程度,越發襯得氣氛逼仄。 溫夢尷尬起來,胸口有點發麻,掃過碼就借口出來了。 在門外邊上站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等到李彥諾——他應該是又買了什么。 溫夢好奇的側過臉,想看看大律師為什么會在這里購物。不看不要緊,看過之后,整個人有點發懵。 男人手里掂著兩只圓滾滾的酸奶瓶。 瓶口處蒙著一層畫有奶牛圖案的藍白紙,粗吸管“噗”的一聲扎破紙面時,濃郁的奶香瞬間沖了出來,直往鼻腔里鉆。 這種酸奶小時候很常見,甚至上高中時為了給她補充營養,溫夢家還專門訂過好一陣子。每天上早讀前,她會一路小跑到樓下取。奶箱的鑰匙掛在指頭上叮鈴鈴作響,是一種輕且淺的快樂。 只不過再往后,職工小區里住的的人越來越少,送奶的也就不再來了,最后只能去超市買紙盒裝的。 李彥諾不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單單是分給她一瓶,不打算吃獨食。 溫夢接過來握住。瓶身很沉,是白瓷做的,表面還沁著冰涼的水珠。 她隔了很久才說:“好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包裝了?!?/br> 李彥諾“嗯”了一聲,低頭叼住了吸管。穿的雖然是正裝,動作間卻有一點少年時的影子。 “你見到王寧德的侄子了?”溫夢聲音很輕,好像陷在回憶里。 “對,上午見的?!?/br> “是不是挨罵了?” “還好,我說話直接了一點,他生氣也可以理解?!?/br> 溫夢有些難以置信,揚起眼睛:“你?說話直接?” 就算是想破頭,她也不認為對方能直接到哪里去。 李彥諾回復的很平靜:“可能是這兩年工作的習慣吧,有點著急?!?/br> 對啊,他做了律師。 這么沉默寡言的人,竟然最后去讀了法學院,實在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我還以為你會去念歷史?!背聊艘粫?,溫夢開口,“或者國際政治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瞎說的?!?/br> 也許是留在記憶中的刻板印象,她總覺得李彥諾會一路讀到博士,再去大學里研究一門艱深的學問。 而對方的答案簡單到讓人難以置信:“是考慮過,但是覺得做律師賺的會多一些?!?/br> 李彥諾很缺錢嗎? 溫夢疑惑的抬起眼睛。 男人避開對視,把話題扯到正事上了:“我來之前查了一下,鄰居家去世的老人之前也在琉璃廠工作過,應該和王寧德關系不錯?!?/br> “哦?!睖貕綦S意點了下頭,突然意識到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說,那個老人就是受贈人嗎?她叫什么?” 這就是溫夢認真想過幾天之后,粗略推斷出的結果:王寧德之所以會在落款處畫上特殊的標記,一定是有他的意義在。其中一種可能性,就是他想把這幅畫送給一個名字里帶“梅”的人。 很顯然李彥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她叫宋春娥,名字和梅花沒什么關系,所以還是等聯系上那家人再看吧?!崩顝┲Z說完,側過臉。 他目光掃過溫夢,頓了頓,提醒道:“你的酸奶還沒喝?!?/br> 溫夢這才意識到自己思索的太過專心,瓶子都快被捂熱了。 她連忙低下頭,猛吸了幾下。酸奶很濃,幾乎是扒著吸管往上爬,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喝到一口。味道不好不壞,讓人覺得不再那么燥熱,就是心里莫名墜著。 站了五分鐘,瓶子被喝空了,太陽開始西曬。 李彥諾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們走吧?” 溫夢點了點頭,她也該回單位了。 兩個人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前行進,走過那條很長很長的街。遇到雜物堆積處時,就并得近些。等通過障礙之后,就再隔開半臂距離。 胡同是老的,灰墻灰瓦。小賣部的塑料簾子軟塌塌的垂下來,快要被曬化了,空氣里環繞著懷舊的氣息。 時間一點點流逝,見面以來的尷尬和生疏似乎略微褪去了一些。 因為懷舊的空氣總是能喚起一些回憶。 而在那樣的時光里,他們不僅僅是同學,曾經也是最親密的友人。一個人推著自行車,一個人跟在旁邊。肩并肩走過附中門口的長街,一路到公交站臺上去,再微笑著揮手告別。 “日子過得真快?!睖貕羿恼f,“總覺得還在念書,一轉眼都工作這么多年了?!?/br> 話題不知不覺從一出無關的案子,落在了她和他的身上,只關于過去。 李彥諾像是一同墜進往事的長河,有一陣子沒有做聲。 之后他開口,意外的接上了話頭:“沒想到連馬老師的女兒都已經有孩子了。我記得高二她來學??瘩R老師,曲哲想給她遞信,沒有成功?!?/br> “對啊,曲哲后來不是跑到階梯教室里哭了么,還發短信讓人給他送紙。結果話一傳出去就不對味了,大家都在說他是掉進坑里了,洗都洗不干凈?!?/br> 樹葉沙沙響動,有風刮過。 溫夢捋了下被吹得有些散亂的頭發,繼續道:“沒想到你也知道這件事,我還以為你不關心八卦呢?!?/br> “為什么?” 溫夢“唔”了一聲:“你當時看起來很嚴肅,每天只是念書。沒想到現在也是靠嘴吃飯的人了,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br> 停頓了很久。 李彥諾似乎也有些感慨:“你和維鳴在一起也很多年了?!?/br> “是啊,快三年了?!?/br> 身旁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 ——李彥諾在聽到這個數字時停了下來,看向她,神情里先是疑惑,之后有些讀不懂的含義。 溫夢也跟著止步。但她還沒來得及解讀那含義是什么,思路就跳到另外一件事上:“完了!” “怎么?” 她揚起手:“咱們忘記還瓶子了?!?/br> 瓷瓶酸奶喝完之后是可以還回給小賣部的,一個能抵五毛錢,不還血虧。 李彥諾看著她懊悔的樣子,只是看著。眉眼間沉積的情緒逐漸褪去,開始恢復冷靜與自制。 “那要往回走嗎?”他問。 溫夢扭過頭,望向身后那條綿長的巷子,最后搖了搖頭:“要不算了吧,太遠了。你說呢?” “嗯?!?/br> 剩下的路就再沒有人說話了,沉默的恰到好處,好像找回了朋友般的默契。 溫夢叫的車就等在胡同口。她站定,回過頭,和李彥諾再次確認了一遍:“要是鄰居家聯系了你的話——” “我就告訴你?!?/br> 溫夢鄭重的點點頭,坐進出租車后座。 是李彥諾幫她關上的車門。 *** 回單位的時候正趕上晚高峰,半天都沒怎么動過地方。 太陽透過車窗曬進來,又熱又悶。唯獨膝蓋上有點沉甸甸的涼,溫夢低頭,發現是那只喝空的、又忘記被丟掉的酸奶瓶。 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調到通話頁面,選中最近聯系人。 短暫的嘟聲后,電話接通了。 “喂?”廖維鳴的聲音里帶著熱情和笑意,“怎么突然給我打電話,是出完外勤了?” “剛坐上回單位的車?!?/br> “還順利嗎?” 溫夢想了想:“有進展,但是沒有完全解決?!?/br> “有進展就行,哪能做什么都一帆風順的呢?!绷未髱焺e的不擅長,做思想工作還是可以的。 “你去醫院了嗎?”溫夢問起最關心的事,“怎么都不給我發個消息?!?/br> “我也是剛回來,才進畫室。醫生說我身體倍棒,已然痊愈?!?/br> 溫夢對這種夸張的修辭手法表示懷疑:“我不信,你還是要注意……” “哎?風好大,我突然聽不清了——掛了——” 溫夢被廖維鳴那副耍賴的嘴臉氣笑了。笑過之后,復雜的情緒淹沒了她,讓人發不出聲音,只能一下接著一下沉重的喘氣。 廖維鳴也并沒有真的要掛斷電話,安靜下來,傾聽她的呼吸。 緩了很久,溫夢終于能夠開口:“維鳴,我有話想和你說?!?/br> 興許是聽出有什么地方不對,廖維鳴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了:“怎么了?” 溫夢說的很慢,很輕:“我有點……想起那件事了?!?/br> 呼。 說出來的瞬間,心里突然變得輕松很多。好像沉重的擔子不單是扛在她一個人肩上,有另外一個人一同支撐起來了。 而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廖維鳴似乎是在思考怎樣回答比較好,最后還是選擇了最質樸的那種。 “別想了,有我呢?!?/br> 溫夢很小聲的說:“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