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與荊棘 第21節
奔馳停了一下,到底是再次發動,開走了。 *** 周四是閉館日。展館里除了工作人員,四處空空蕩蕩,走路都帶著回音。 “溫主編,歡迎?!迸d許是受了馬會長的委托,負責人楊女士的態度格外熱情,“這邊請?!?/br> 展館c區還在為預展做準備,除了少部分雕塑之外,其余展品都沒有進來。腳手架拆的不大完全,讓路途顯得有點艱辛。一行人繞過略顯凌亂的布置,經過一道保險門,最后進了后臺的展品存放區。 “這副就是王老先生的《夏歸》?!睏钆恐钢粋€半人高的框子說。 保險罩后面,是一副黑白水墨。 既然畫的名字叫夏歸,那么內容理應描繪是夏天才對??赏鯇幍碌倪@副畫里只有純粹的光與影,沒有一點熱鬧與鮮活。 甚至主人公也不是歸來的游子,而是一只落單的燕子。 它沒有選在萌芽的初春回來,比旁人晚了一步。獨自歸來時,老宅已是磚瓦散落一地,于是只能倉皇的繞著門楣飛起飛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命運。這座城市走得太快,摩天大樓拔地而地,再沒有它的歸處了。 溫夢接過白手套,戴好之后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些。 “您慢慢看,不用著急?!睏钆拷忉尩?,“今天還有一個客人,估計快到了,正好等他一起?!?/br> “他也是來做專訪的嗎?”溫夢好奇的問了一句。 “不是,說是王老先生的代理律師,好像是關于遺囑的官司?具體的我也不清楚,都是馬會長介紹來的?!睏钆客h處看了一眼,驀地笑了起來,“哎呀真是趕巧了,人家說來就來?!?/br> 溫夢聽見這句話,把視線從畫上收回來。禮貌的回過頭,準備和正從不遠處走來的律師打個招呼。 之后,嘩啦。 溫夢聽見了下雨聲。 不是初春或者入秋的牛毛細雨,而是夏日里最猛烈的驟雨。疾風席卷,讓空蕩蕩的展館里轟鳴雷動。 這場雨憋得太久,如今一股腦傾瀉而出,架勢大到下一秒就要把整個世界給震碎了。水霧完全覆蓋住了展品存放區的白熾燈,撕破了時間的阻隔。 一切都被縮小了、被揉成一團、被扔進雨里。寫滿少女心事的紙張被溶解,纖維化成柔軟又脆弱的一團。 初見時的公交車站臺,雨傘的塑膠把手,搖搖晃晃的自行車后座。所有這些零散的意象拼拼湊湊,成了溫夢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說熟悉,是因為那個人在上學的時候就比同齡人穩重些,現在看起來也是。一身西裝筆挺,態度從容。 說陌生,是在他們沒有見面的這些年里,那個人從男孩長成了男人。 英俊的臉上徹底脫去那一點青澀和稚氣,鼻梁高挺,角度精確得像美學書上的雕塑。 對方走近,目光掃過溫夢,冷峻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些訝異。呼吸在彼此的對視中瓦解,消散在似有似無的水霧里。 許久后。 溫夢開口,嗓音有些干渴:“你好,李彥諾?!?/br> 第18章 chapter 17 “同學?!薄?/br> 這五個字結結實實的掉在地上, “轟”的一聲激起無數塵土?;貞涳w濺起來,落得到處都是。 ——2010年的那個夏夜,十八歲的溫夢在火鍋店外接起對方的電話時, 也是這么說的。 “你好,李彥諾?!?/br> 而電話那頭的李彥諾跟著回道:“你好, 溫夢?!?/br> 一來一往間, 好像編程代碼里的hello world:小心翼翼推開一扇門,再向新世界邁出嶄新的一小步。 一直以來壓抑的想念順著電話信號涌出來, 擊中了溫夢。而剛剛廖維鳴告白所帶來的尷尬與困惑,也在這個瞬間被這通電話擠掉了。 樹上蟬聲太吵, 讓李彥諾的話變得有些聽不清楚。于是她把諾基亞緊緊貼在耳邊, 下意識抬腳往前走。 “你怎么一直不回我的短信, 我還以為你換號碼了?!睖貕粽Z氣里不自覺帶上了一點少女式的嗔怒,“哪有就這么突然走掉的?一點都不夠朋友?!?/br> 這番話里有一些是在發火,有一些是撒嬌, 想要引起對方的關注。情緒來得太復雜, 興許說話的人自己都沒察覺到。 而李彥諾停了很久, 低聲道歉:“對不起?!?/br> 三個字說的認真, 只是沒有解釋為什么會不告而別, 也沒有解釋失聯將近一年的理由。 如果換做是另一個人, 聽到這樣含糊的回答, 一定會大為惱怒。 可溫夢沒有再繼續發火,甚至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了。實際上在李彥諾道歉的瞬間,她腦子里就已經完成了接受—理解—忘記憤怒的全過程。 懵懂的愛情總是讓人心軟,讓人情不自禁的為對方找尋借口。 “是不是上課太忙了?得好好吃飯,注意休息才行?!睖貕羧滩蛔£P心的說,又怕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 不好意思的補上一句,“我也是聽別人說你在申請藤校,過程很辛苦?!?/br> 片刻后,電話那頭傳來一句簡短的回復:“還好,已經適應了?!?/br> 李彥諾不愛訴苦,事情永遠辦完了才講,連困難和曲折都是一筆帶過。 溫夢聽了,心里倒是松快許多,再開口時話尾隱隱上揚:“不管是哥大還是斯坦福,你肯定都沒問題的。你想想,我都能考上p大呢?!?/br> 看著是在自我否定,實則有那么一點等待被喜歡的人夸獎的小心思。 而對方果真聽出來了。 像她預想中的那樣,李彥諾說:“做得好,我知道你能行”。 溫夢的嘴角悄悄揚了起來:“你也要加油?!?/br> “嗯?!?/br> 夏夜的風是熏熏然的,吹多了讓人腦仁發燙。又或者不是風在作祟,而是剛剛在火鍋店喝下去的啤酒的錯。 溫夢漫無目的的走著,不再開口,只是傾聽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明明只是枯燥的咻咻響動,她卻像聽不膩似的。 一下,兩下,三下。 兩個人胸膛同時起伏、共振,交織出和諧的節奏。 過了一會兒,快到路口。馬路上有摩的駛過,不耐煩按起喇叭:“嗶嗶!” 李彥諾此時開口:“你在外面嗎?聽著有鳴笛聲?!?/br> “嗯,今天辦謝師宴,就來東來順吃飯了。不過我現在沒在飯店里面,在街上溜達呢?!?/br> “謝師宴是咱們班辦的?” “對,曲哲組織的。很熱鬧,同學們都在?!?/br> ——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這句話在溫夢嘴邊徘徊,在聽到對方體貼的回答之后,被她咽了下去。因為李彥諾說:“既然這樣,你趕緊回去聚餐吧。別因為打電話耽誤太久,讓同學們著急?!?/br> 溫夢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她不愿意。 李彥諾這么忙,要是現在就掛斷電話的話,再打來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她舍不得。 酒精在溫夢年輕的血管里燃燒,讓她生出難以置信的勇氣。眼瞅通話就要結束,她突然大著膽子喊住了對方:“等等,先別掛?!?/br> “嗯?” 溫夢握緊手機,掌心出了點汗:“我過幾天能不能去……” 去找你。 李彥諾等了一會兒,沒聽見這句話講完:“去干什么?” 溫夢遲疑了。 在這通電話接通之前,那個直奔美國的瘋狂念頭還有幾分合理性。而現在再看,實在是冒進。一來開銷她不一定承擔的起,二來還會耽誤李彥諾的學習。 既然如今對方肯回復消息,那最好還是慢慢來。至少等他申請上大學之后再見面,才比較合適。 她不能給李彥諾惹事。已經等了一年,她等得起。 于是溫夢略加思索,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話更順暢些:“今天招生組的老師和我說,p大一般大二會有交換項目。我到時候想去美國交流,能不能提前和你請教出國的問題?” 對方答應的很快:“可以?!?/br> “那以后我給你打電話,你都會接吧?”溫夢確認了一遍,特意加上附加條件,“當然是在你不忙的時候?!?/br> 這種小心翼翼打補丁的方式讓李彥諾笑了。氣流順著電波傳來,在溫夢耳旁震出一片溫熱。 “我會接。如果上課沒接到,下課就再給你打過來?!彼f。 空氣因為對方的保證而變得松弛。 街口路燈閃爍,剛好一路走過來,溫夢已經有些累了。她把后背靠在了燈柱上,水泥表面粗糙,隔著衣服磨人。 但她卻覺得心里踏實。 “那我們說好了,你不許騙人,不許再不理我?!?/br> “不騙人?!崩顝┲Z低聲回答,停了下又勸道,“快回去吃飯吧?!?/br> “其實還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睔夥諏嵲谔昧?。好到電話掛斷之前,溫夢還是決定問出那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 “什么事?” “你出國之前,不是有話想對我說么。是什么呢?” 電話那頭安靜了。 很久之后,李彥諾的聲線隔著一萬一千公里再次響起,低沉且柔和:“等你來了美國,我就告訴你?!?/br> “好,一言為定哦?!?/br> “一言為定?!?/br> 那個夏夜很長,間或有不和諧的蟬鳴。但承諾會閃光,明燦燦的未來在溫夢眼前展開,布滿柔軟的玫瑰花蕾。一腳踩上去,全是數不盡的馨香與甜,讓人沉醉。 不管別人怎樣,她是一定會信守約定的——誰不信守諾言,誰就是小狗。 溫夢才不要做小狗呢。 進了p大,只要好好學習、維持接近4.0的gpa,就一定能拿到交換生名額。而對溫夢來說,學習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明年,或者最遲后年,她就可以再次見到李彥諾了。 到時候他們一定會騎著單車往santa monica海邊去。夕陽里有蘇打汽水的味道,快樂的冒起泡泡。沙灘邊上照例有叫賣的熱狗車,而烤腸和面包被架在爐子上,油脂直往木炭上滴,“呲”的冒出很多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