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1)
他與蔣輕涼還沒走幾步,薛從筠總算長了一回心眼,你們別去,我過去。我五哥現在臉色好差,他煩我,最多只是罰一下,你們就說不定了。 顧浦望與蔣輕涼過去,確實不太合適,顧浦望思索片刻,對薛從筠說:你若過去,安靜一些。 薛從筠:知道了。 新后在登基典禮上昏倒,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太醫院的人匆忙趕到,連氣都還沒喘勻,就開始給江倦診脈。 孫太醫在太醫院,是資歷最老、也是經驗最豐富的太醫,連他都說沒有異常,更別說其他的太醫。 與方才孫太醫診脈的情形相似,這一次給江倦診脈的太醫,同樣是緊緊皺著眉,他抬袖擦了一遍又一遍的冷汗,可無論怎么看,這脈象都他是怎么回事。 薛放離問得平靜,可他攬住江倦的手上,青筋暴出,而他的眼中,更是血絲密布,在這一份平靜下,危險涌動不息。 太醫一個激靈,話都到了嘴邊,卻是不敢如實交代,他哆哆嗦嗦地說:陛、陛下,待臣與同僚商討一番再說? 薛放離嗯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太醫踏出轎,只是一小會兒的功夫,他身上已然汗濕一片,但是太醫根本顧不上這些,只心急火燎地向他那些同在太醫院任職的同僚求助。 還要多久。 咚的一聲,手指敲在矮桌上,薛放離的神色不耐到了極點,但實際上,前后并未過去很長時間,這一名太醫,甚至連話都沒和同僚說上幾句。 可說來說去,脈象沒有異常就是沒有異常,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太醫到底深吸一口氣,膽戰心驚地對薛放離說:回稟陛下也許是臣醫術不精,皇后的脈象,并無異常?;杷苍S是近日來過于疲憊所至,不若您再等等看? 太醫語氣不確定,薛放離聽罷,重復了一遍,再等等看? 他笑了一聲,心中的怒火再無法克制,薛放離也不再遮掩情緒,他滿面陰鷙道:太醫院真是養了一群廢物! 滾,都給孤滾! 他說滾,太醫院的人自然不敢逗留,紛紛磕了一個頭,當真是滾著走的,被嚇得夠嗆。 薛放離漠然地看著,久違的頭痛再次襲來,他的那些暴戾,也開始翻涌,并無以平復。 往日只要江倦在,這一切都會平息,可是這一次,這一切卻都是因他而起。 陛下 汪總管小心翼翼地說:不若老奴這就讓人把京中的郎中全部傳入宮里?太醫院不行,萬一這些郎中看得出一些門道呢? 薛放離闔了闔眼,傳。 汪總管行了禮,慌忙要去辦,只是還沒走幾步,薛放離又開了口,把他叫住了。 阿難。 薛放離的語氣很冷,立刻吩咐下去,找一個和尚,名字叫阿難。 冊封太子那一日,江倦獨自進入佛塔,卻被人推下樓梯,蘇醒以后,他不知道薛放離在,與蘭亭說起一個叫阿難的和尚。 這個阿難,說江倦命中有三個劫難,并提到了神魂不穩。 聽過之后,薛放離就派人去找過阿難一次,但一無所獲,這一次江倦無緣無故昏倒,卻是必定要找到他。 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給孤把這個和尚找出來。 薛放離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也充斥著殺意。 裝神弄鬼也好,確有其事也好,江倦如此,總歸與他脫不開關系。 汪總管不知緣由,但也沒有多問,薛放離既然吩咐了,他便領命,是,陛下。 知道江倦的重要程度,汪總管不敢耽擱,幾乎是一路小跑,很快就沒了蹤影。 薛放離收回目光,落在江倦臉上,他緩緩低下頭,埋在江倦的頸間,在淡香縈繞間,薛放離心中的煩悶卻是更甚。 許久,薛放離又道:出宮,去照安寺。 他不信鬼神之說,但比起任由江倦昏睡,他寧愿去一趟寺廟。 也許是不湊巧,待抵達照安寺,往日門庭若市的寺廟,今日卻大門緊閉,香客更是寥寥無幾,唯有一個掃地僧在清掃門前的落葉。 侍衛回報道:陛下,今日是了悟大師的祭日,照安寺住持與寺中僧人一同上山拜祭,照安寺不對外開放。 薛放離壓下煩躁,妙靈寺。 沒過多久,到了地方,前幾月才來過的寺廟,今日卻是一片狼藉,廟中建筑拆得七零八落。 侍衛詢問過附近的村民以后,膽戰心驚地說:陛下,妙靈寺近日在修繕,不能進去。 薛放離又道:歸寶寺。 每一座寺廟,每一日都香火不絕,偏偏在今天,偏偏在這一日,薛放離抱著江倦上門之時,大門緊閉,諸天神佛不見。 陛下,今日歸寶寺眾僧侶一同外出化緣了。 歸靈寺禁入,他們的住持昨夜圓寂。 進不去,今日凈提寺不見香客。 幾乎走遍京中的每一座寺廟,到最后,竟無一座寺廟開放,薛放離笑了一下,渾身涌動著血腥氣,神容可怖不已。 神佛不見,大可硬闖。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①,他不畏惡果,只畏惡果結在少年身上。 他也怕 少年醒來,與他鬧上一場。 少年生就一副好心腸,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又在為難別人,只會惹得他不高興。 薛放離垂下眼,手指撫上江倦的臉龐,你的魂,丟去了哪里? 忘了自己說過什么? 無人回應。 江倦枕在他懷中,安靜得異常。他的呼吸聲清淺,心跳聲細弱,好似與往常一樣,只是貪睡了一點,尚沒有睡醒,也無法應答。 盯著他看了很久,薛放離想起一個地方。 有一座佛塔,供奉有舍利子,倘若心有所求,一路叩拜至頂層,會有真佛顯靈,心想事成。 他別無所求,只求一人安康。 鏡花塔。 薛放離說:去鏡花塔。 佛塔高聳,統共三十七層高,上一回,江倦就是在此處遇見的阿難,也是在此處被推下的樓梯。 讓人看好江倦,薛放離步入塔中。 五哥!五哥! 薛從筠跟了一路,也納悶了一路,不知道薛放離怎么專往寺廟去,現在見他往塔里走,再忍不住了,匆忙追趕過來。 你來這兒做什么? 有所求。 薛從筠一愣,這才想起這里是鏡花塔,也想起了關于鏡花塔的傳說。 他這個五哥,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現在竟想進塔跪拜,為的是誰,再明顯不過。 五哥,你 有所求,就要一路叩拜至最高處,薛從筠沒法想象他來跪拜。 往日在宮中,薛放離瘋起來無所顧忌,他從不知收斂為何物,也不屑于收斂,他從骨子里就帶有幾分傲慢,不論是皇祖母還是父皇,薛從筠覺得他都沒有多少尊敬,更何況這些玄之又玄的鬼神。 薛從筠還聽說過,前一陣子,他皇祖母為難江倦,讓江倦跪她,待薛放離趕來之后,連她供奉的佛像與牌位都砸了。 薛從筠真的沒法想象他五哥一層一層地叩拜上去。 五哥,你真的要叩拜嗎? 薛從筠怔怔地問他。 薛放離神色厭煩地掃他一眼,沒有搭腔,只是抬腳走進去。 要不然,我來求吧。 薛從筠是認真的。 他既沒法想象他五哥叩拜上去,也覺得他五哥不該跪任何人,沒什么值得他去跪的。 不必。他是我的妻,自然該我求。 薛放離不該跪任何人,沒什么值得他去跪,可真要說起來,他甚至不信鬼神,只覺得是在裝神弄鬼,這一日照舊去了許多寺廟,最后來到了這一座佛塔。 因為江倦。 因為一個和尚說江倦神魂不穩。 他怕江倦丟了魂,就此長睡不醒。 他怕江倦拋下他。 這世上誰都可以拋下他,誰都可以走,唯獨江倦不可以。 他這一輩子,踩碎尊嚴,跪盡神佛,都要逼他留下來。 薛放離掀開衣袍,緩緩跪在地上。 幾個時辰前,他尚在登基大典,是年輕的新帝,受萬人朝拜。 此時此刻,薛放離還穿著那身華服,張揚的黑金色,衣擺層層堆疊,繁復華美,卻跪在破舊的樓梯上。 他背脊挺直,面無表情地俯下身,叩下一首。 五哥。 薛從筠看得難受,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怎么攔。 薛放離是他五哥,江倦是他倦哥,他們可是天下第一好,薛從筠攔不掉,干脆跟著薛放離一起叩首。 從一層到三十七層,一步一叩首,一層一跪拜,從天亮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薛放離頭痛欲裂,可他的每一步,每一次叩首,都沒有一絲敷衍,直到抵達鏡花塔第三十七層。 蒼白的手指攥住扶手,薛放離緩緩站起身。 高臺之上,鋪開的藏紅花與孔雀翎羽之間,有一顆舍利子。 灑金的字體,寫著大師的法號。 阿難。 薛放離看了片刻,也許是頭痛所致,也許怒急攻心,唇邊竟逸出幾絲血跡,他緩緩地拭去,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真當如此,我便找不到你了? 叩拜至三十七層,花了不少時間,出塔卻不要這么久,薛放離走出鏡花塔,他一把掀開轎簾,少年卻還安靜地沉睡,沒有一絲蘇醒的征兆。 薛放離問:找到阿難沒有。 侍衛回答:還在找。 薛放離闔了闔眼,渾身都是戾氣,給孤把京中的寺廟全部砸了,僧人也一并抓起來。 好端端地又是砸寺廟,又是殺僧人,這與大開殺戒無異,侍衛心驚不已,卻也只能應下,是。 不多時,京中的禁衛軍出動,打砸聲不絕于耳,緊閉的大門被踹開,僧人紛紛被綁起帶走,求饒之聲不絕于耳。 聽見了嗎? 薛放離看著江倦,微微笑道:你若生氣,就攔下我。只要你與我說,我就停手。 江倦沒有動靜。 薛放離又道:我打砸寺廟,濫殺無辜,倘若當真有因果報應,我自然不會放過你,你要與我一同吞食惡果。 江倦還是沒有動靜。 在江倦面前,薛放離大部分時間都是溫和的,他的戾氣與躁動,全然藏匿,可在這一刻,薛放離再無法克制本性,他看著江倦,面容陰鷙不已,你當真忘了答應過我什么? 你說不會拋下我。 薛放離緊攥著江倦的手腕,倏地把他扯入懷中,用力之大,好似恨不得把江倦這一身骨rou揉碎,可自始至終,江倦都是安靜的,他不喊疼,更沒有掉眼淚,他還在昏睡之中,對一切都無知無覺。 那就與我一同下地獄吧。 許久,薛放離輕而緩地開了口,語氣好似低哄一般,而在轎外,是被綁來的僧人。 薛放離掀起鮮紅的唇,嗓音冰寒一片,阿難一時不現身,就殺一人,一刻不現身,就殺十人,殺到他現身為止! 禁衛軍聽令,推出一個僧人,把他按在地上,長劍出鞘,高高舉起,將要落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怯生生的聲音響起,一只臟兮兮的小手撩開簾子,小和尚緊張地看著薛放離,趴在窗邊對他說話。 小和尚看了一眼江倦,又說:我喜歡這個哥哥,他給了我這個。 說著話,小和尚抬起手,在他的這只手中,攥著一枚碎銀。 若是江倦醒著,自然會認出這個小和尚是上一回被阿難牽著的小和尚。 而小和尚手中的碎銀,是江倦還不知道老和尚的身份,聽他說小和尚餓又覺得他不靠譜,便塞給小和尚的碎銀。 作者有話要說:①出自《印光法師》:有智慧的人害怕原因,而大部分的人更害怕結果。 第110章 想做咸魚第110天 好像過了很久,好像只是一瞬。 長夜漸明,意識在復蘇,江倦面朝白晃晃的燈光,四處亮如白晝。 嘀、嘀、嘀儀器發出急促而尖銳的響聲,江倦聽見許多道聲音。 老師,他又出血了,血止不住,根本止不??! 心率失常了,病人的心率過低! 老師他心跳驟停! 江倦努力想睜開眼睛,可他根本沒什么力氣,他清楚地感知得到生命力的流逝,江倦覺得累,也覺得冷。 還是接著睡覺吧。 睡著了就不累了,他也不會覺得冷。 這樣想著,江倦放棄了抵抗。 那些聲音儀器的響動、焦急的呼喊與倉促的腳步聲,在耳旁遠去,江倦又重新陷落于黑暗之中。 意識在寂靜之處,散落一地。 漂浮。 你命格極好,稱得上是富貴命,只是命中注定有三場劫難。 江倦的睫毛一動。 這是誰? 這句話他好像聽過。 第一場劫,你本已命懸一線,卻又峰回路轉,第二場劫,仇怨加身,但你命不該絕,第三場劫 第三場劫怎么了? 散開的意識重新凝聚,江倦不由自主地被這番話帶動,吃力地進行思考。 劫難。 他的劫難。 是他的心臟病嗎? 不對。 不是的。 他從出生起,心臟就有問題,收到的病危通知書都可以裝訂成冊了,如果是他的心臟病,不會只有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