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鎖雀翎 第100節
拂落他周身的雪, 撥開他的發絲,露出一張小臉。 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緊緊合著眼簾,長長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筆濃墨。 滿面淚痕,委屈極了的模樣。 盯著這張臉,容鳳笙有些發懵。 她想過這位小世子的千萬種模樣,唯獨沒有想到,他是這樣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辯。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個面人。 美麗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蔥,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淚。 她聲音很輕,不忍驚醒這片刻的驚艷, “你便是遺奴?我聽說過你?!?/br> 孩子眼皮微動,緩緩睜開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著水光,卻滿是漠然,他盯著面前的少女,又緩緩移開視線,去看旁邊廊下的銅鈴。 容鳳笙夢到這里,竟是有些悵惘。那個時候的她剛從大菩提寺回宮,以二八之齡,嫁給了南陽侯。 而那個時候的謝玉京,則是個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為何,會夢到這樣一段往事,容鳳笙輕輕嘆息。這些時光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后來啊,遺奴被謝絮送到錦園來,由她教養。 其實容鳳笙待他,并沒有面面俱到,不過是給他請了武學師父,又多看護著些罷了。 剛到錦園的時候,他渾身都是防備,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 他皮膚蒼白,唇色很淡,時時刻刻抿得緊緊的,總是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你,卻一句話也不肯說。 也不愛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鳳笙不明白,他怎么會被養成這樣的性子呢? 按理說,謝遺奴是南陽侯府唯一嫡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該是天之驕子才對。 后來,有資歷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沒有娘親在身邊的孩子,總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陽侯娶了新婦,過幾日,他便會被送到城外遠親的莊子里去。只因他出生的時候,有道士測算出了孤星命格,會克雙親。 容鳳笙聽到這件事,唏噓不已,幸好,她將遺奴早早地留在了錦園。 云姨娘是遺奴的表姨。 她偶爾會來探望,順便在容鳳笙這里坐坐。 云姨娘與她說過一段往事,是有關遺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云姨娘的表姐,出身于商戶之家,對外稱是病逝,其實,一直被謝絮關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謝絮才將人放了,驅逐出了京城。 當年她趁著謝絮外出帶兵,與人私.通的丑.事鬧得沸沸揚揚,近幾年,隨著南陽侯身價抬升,此事逐漸不再被人提起。 那女子本名江月瓏,是庶族出身,嫁給謝絮的時候,也不過十七。 與彼時還未發跡的謝絮,算是一對貧賤夫妻,只,大抵是受家中教養的緣故,江氏并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女子,始終對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大滿意。 婚后,更是與謝絮諸多摩擦,終日郁郁寡歡。 后來,江氏回娘家探親,重遇舊時的愛人。 一個眼神、一句挑.逗,便惹得情火重燃。 就像很多俗氣的話本子那樣,江氏與那位舊情人,顧及禮教森嚴,未敢逾越,可有些感情,愈是壓抑,爆發起來便愈是熱烈。 這一切,都在郎中診出,江氏有喜三月之后,戛然而止, 不過,這位江家大小姐,絕非常人。 她用錘衣的木槌敲擊腹部,用肚子去撞桌角、服用墮胎的藥物,只想將孩子落掉,與心愛的情郎私.奔。 江月瓏懷抱著一腔堅定的意志。 為了愛情,她愿意做出犧牲。 是江家太寵愛這個女兒,慣得她什么也不顧,一切只以自己的幸福為先。 不過,她傷害的到底是自己的身體,誰也管不著。 可,哪怕腹部一片淤青,胎兒也遲遲落不下來。眼見這小生命如此頑強,江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勸說著將孩子生下。 還起了小名,遺奴。 遺奴剛生下來時身子很差,病弱瘦小,像是一只剛斷奶的貓咪。 僧人說他命犯兇邪,要想保住性命,需以辟邪朱砂,在他額心肌膚點上。 后來年歲日久,便長成了一粒朱砂紅痣,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鮮紅似血。 遺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 一年過去。 謝絮在恒河領兵,雖死傷慘重,卻一戰成命。 回來時聽聞此事,將人連夜抓回侯府,關在了冰冷的地窖之中。 謝絮從來沒有領受過這般的奇恥大辱,其實,他也沒想好要怎么處置這個女人,便先將人給監.禁起來。 看到那個肖似母親的孩子的時候,心頭涌上的第一感覺,不是欣喜,而是。 厭惡。 這是那個賤.人的種,每當他想做慈父的時候,他心里有一道冰冷的聲音,便會響起。 宛如一道刺,血淋淋地扎在上面。 容鳳笙聽得目瞪口呆,在那個時候,她對這些,都沒有概念。 對于江氏,她不覺得憎厭或是鄙夷,心里甚至,有些佩服這個江月瓏,多么離經叛道的一個女子。 但是想到被卷入其中的,那個無辜的孩子,她又感到一股隱隱的心疼。 云氏卻垂目道,“妾身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另一件。小世子三歲的時候,曾經迷路,不小心進入了地窖?!?/br> “就是,關著表姐的那個地方?!?/br> 云氏說這件事的時候,臉色有些莫名的悲涼,“小世子以前不是這般的性子,他那個時候什么都不懂。他才三歲。我甚至想過,他是不是曉得,那里面關著的人是他的娘親,才偷偷溜進去的?!?/br> 她輕輕嘆息,“因為小世子是很聰慧的,那些冗長的書卷,看一遍就能過目不忘?!?/br> “打小.便是口齒清晰,乖巧伶俐,我們這些人啊,都喜歡的不得了?!?/br> 云氏的聲音,逐漸地低落下去,“我們發現的時候,地上好大一灘血。小世子奄奄一息,喉嚨上有一道傷口?!?/br> “旁邊,有幾塊茶杯的碎瓷片,沾著血。表姐坐在一旁,時而笑一聲,時而,又擠出幾滴眼淚?!徽勰サ靡偭?。所以,是表姐用碎瓷片,割了他的喉嚨……” 說到這,云氏聲音里已經有了哽咽,停了停,又繼續道,“好在,表姐被折磨得太久了,沒有什么力氣,世子尚有一絲氣息,我們連忙請來了郎中?!?/br> “從那之后,世子的性情便變了?!痹剖夏樕?, “他醒來之后,變得沉默寡言,整整七年,說過的話不會超過十句?!?/br> 容鳳笙聽得心中酸楚,忽地想起,他昨日,叫了她一聲公主,于是詢問,云氏頓了頓,忽而起身,行禮道, “那是侯爺讓他來的。只有公主留下他,他才能繼續留在南陽侯府。所以妾身懇請公主,暫時庇佑于他?!?/br> 容鳳笙臉色軟和,低聲道,“我是他的嫡母,自然是要對他多多上心的,你不要擔心?!?/br> 簾子忽地被人掀開。迢迢滿面慌張。 “不好了公主。世子掉進水池里了!” “什么?”容鳳笙霍地站起。 前腳剛答應了人家的表姨,會好好照顧他,后腳,人就在她這里落了水…… 容鳳笙都不知,該怎么面對云氏了。 云氏卻弱弱地出聲。 “這……也是世子的一個怪癖?!?/br> 她臉色有些尷尬,“世子好像格外喜歡鳧水。不知公主能不能理解……就是,世子喜歡待在水底,以往妾身勸了好幾次,都不聽。世子出生便有眼疾,世間于他沒有色彩,在水下所見,會更加清楚一些。 他待夠了,會自己起身的?!?/br> 容鳳笙扶額,可,這是深秋??! 罷了罷了之后好好教吧,她連忙跟著迢迢去看,焦急不已,剛走到池邊,她便看見了那,被下人救起、躺在岸邊的小小少年。 他臉色慘白,濕發黏在臉側,小小的胸脯不住起伏。 她心高高地懸在半空,剛走近一步,便看見他的腹部破了一個血洞,從中汩汩地流出血來。 容鳳笙驀地驚醒。 她大睜著眼,手指緊緊抓著身下墊絮,幾乎痙攣。大口喘氣,眼淚流到嘴里,嘗到了咸澀的味道。 遺奴。 遺奴。 她喉嚨干渴,出聲亦是嘶啞無比。 片刻之后有腳步聲傳來,有人掀開帳子,迢迢的臉出現在了眼前。 “公主您終于醒了!您睡了七天七夜,奴婢還以為……”她抹了把淚,“奴婢這就去請陛下?!?/br> “陛下?”容鳳笙渾身一抖,臉色發白,迢迢連忙蹲下身,語氣輕柔,像是在安撫她的情緒, “公主別怕,先帝已經薨逝,新帝三天前登基,如今的年號,已經改為了昌平?!?/br> 新帝? 容鳳笙有些吃力地消化著這段信息。 “陛下?!?/br> 忽然,有人緩緩走近,腳步沉穩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