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話令他難以啟齒,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將嗓音壓得很低,壓抑著情緒的詞句幾乎要淹沒在午間營地的喧囂中:“我有幾個猜想,每個都令我毛骨悚然。我想向你求證?!?/br> 彌雅一哽。 她無法辨析蘭波說這些時克制住的究竟是哪種感情。 震驚,厭惡,還是從心理到生理的反胃? 出于本能,尖刻不留情的問句再次成串地從彌雅的唇間激射而出:“然后呢?就算你的猜想是正確的,那又怎么樣?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碧m波抬眸看向她,露出長途跋涉的旅人再度迷路時的苦澀微笑,他的視線仿佛能穿透她,能看見透明霧氣般攀附她身后的過去的成群亡靈。 停頓數拍,他又說一遍:“我不知道……” 蘭波軟弱的音色令彌雅的心臟顫抖了一下。她沒能擠出嘲諷的話語。 “你說得對,也許我的確在尋求心靈的安寧。我希望你能否定我的猜想,證明是我的想象太過離奇殘忍,”他誠懇地垂頭,像在為還沒發生的事提前道歉,“但這說到底不過是自我滿足。我希望幫助你擺脫過去,但應該還有別的方法。所以我不會強求你告訴我任何事。我知道講述過去可以有多痛苦?!?/br> 最后這句話令彌雅咬住嘴唇。她不確定蘭波是否在有意向她示弱。 不知道是誰恰好這一秒在樓下大笑。 也許發聲的人只是在熱烈地回應同伴無害的玩笑,但笑聲的后續在高處的風中模糊失去形狀,聽上去就好像在刻薄彌雅和蘭波此刻各自不知道該怎么對話的窘迫。 彌雅不由打了個寒顫。 她退了一步,低聲問:“你都知道什么?” “我讀了警方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亡事件所做調查的報告,我沒有權限調閱案發現場的更多資料和證人筆錄,因此讓我在意的只有一個日期,”蘭波快速報出一串年月數字,“也在同一天,你和阿廖沙都住院了。而且,你們都因為藥物過量入院?!?/br> “我們的學員檔案上寫了這種事?” 蘭波別開視線:“不,只有暫時離開改造營的日期和目的地。住院原因是我打聽來的?!?/br> 彌雅笑了。她對于蘭波的人際網絡竟然產生了一點興趣。 青年做了虧心事似地緊抿起嘴唇。 “就算我和阿廖沙的確是因為藥物過量住院,那又怎么樣?” “斯坦的官方死因是藥物攝取過量之后,他因為幻覺跳出辦公室窗戶。同一天也許是巧合,但都和藥物有關,很難不產生聯想?!?/br> “所以?” “我的第一個猜想是,你和阿廖沙都在案發現場,而出于某種原因,你們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公開的調查報告上?!?/br> 彌雅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你說你有幾個猜想,還有什么?” “威爾遜堅決否認他之前曾經對你出手,他的律師也在反復強調初次未遂,要求從輕判決,”蘭波的語氣變得十分冷淡,“起初我認為他在撒謊。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威爾遜不是初犯,他看上去也的確不像毫無預謀地突然挑你下手。我以為威爾遜是主犯,那時負責你的教官斯坦是配合他的幫兇。所以你才對斯坦抱有明顯的敵意?!?/br> “但在開始調查斯坦的死之后,我不得不審視另一種可能性?!庇袆C然的怒意在蘭波眼中一閃而逝,像山上的夜里偶然能瞥見的驚電,拉開窗簾細看的時候又只有溫和的良夜,“主次顛倒,斯坦才是主犯,而負責改造營紀律管理委員會的威爾遜……則可以成為完美的幫手。這是我的第二個猜想?!?/br> 彌雅面無表情,仿佛蘭波說的事與她無關。 “如果對教官不滿,學員可以向紀律委員會提交申訴書。這些檔案都是公開的。但我沒有在里面找到你申訴斯坦的記錄。斯坦是你在改造營的第三任教官,而他之前的兩任都被你投訴過?!碧m波有些突兀地補了一句,“雖然你對我多有不滿,但你沒有對我申訴過。也許那是因為委員會在你心里已經毫無可信度可言?!?/br> “而這也能解釋你為什么說……因為斯坦,我出現得太遲了?!?/br> 彌雅裝作沒有察覺蘭波嗓音的顫抖,淡然繼續發問:“還有第三個猜想么?” 蘭波踟躕片刻。他似乎不太想把第三個猜測說出口。深呼吸一次,他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開口:“結合之前兩個猜想,加上威爾遜的表態,還有你之前的一些言行。你……有足夠的動機殺死斯坦?!?/br> 在彌雅應答之前,他又匆忙地給自己的想法打注腳:“缺失的線索太多,這全都是我牽強附會的聯想,但如果剛才所說的猜想是正確的,無論哪個都足以讓高層將斯坦之死的真相隱藏起來?!?/br> 這番話令蘭波喉頭干澀。他吞咽了一記,輕聲說:“我希望我的猜想是錯誤的?!?/br> 他朝彌雅看來,眉眼帶不自覺的祈求。 與此前不同,蘭波的低姿態沒有讓彌雅慌張。她反而品嘗到了一絲扭曲的喜悅。這個男人出色的洞察力令他窺見了超出想象的黑暗。他不敢也不愿相信,希望她能否定他的推論,賜予他所渴求的心安。即便談不上理解,即便只有短短瞬息,他也降臨到了她身處的那一側世界,向絕望低頭屈服,承認有他也無法徹底共情也無法承受的、屬于另一個人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