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彌雅費力地擠出一個單詞:“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雙親看到我欣喜若狂。一切仿佛都好了起來。戰勝最初那半個月到哪里都有種狂歡的氣氛。但我知道事情并沒有結束。我迫切感到,必須親自到于我已經變得十分陌生的故鄉一趟,只有那樣,我才能做個了結?!?/br> 蘭波看著山坡下星星點點亮起的城中燈火低語:“于是,我回到了這里?!?/br> “戰爭才結束不久,要回來其實并不容易。我加入了一個對市民進行援助和心理疏導、順便搜集戰爭幸存者口頭史料的志愿者組織。一開始我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充滿敵意,哪怕這里是雙親至今眷戀的故鄉。我感到只有維持這種態度,才不會侮辱安東尼婭。和我一起回來的許多人也是這樣的心態?!?/br> “走訪的對象有普通的市民,但也有為帝國效力的文員、底層官僚,后來還有在醫院做康復訓練的戰俘,被創傷應激障礙折磨的少年軍成員……”蘭波的語速加快,“我不相信有罪的只有投降前自盡、或是站上法庭接受審判的高官。那樣大規模、長時間的戰爭不是十幾二十個人就能促成的?!?/br> “但我同樣無法把那些只是服從命令、想要過好自己的生活的普通人視作戰犯。如果是我,我未必就能做出正確道德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苦衷,每個人也都犯了錯誤。在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不知道究竟該恨誰?!?/br> 說到這里,他垂頭,猶如在為一段虛擲的時間哀悼。 過了很久,蘭波才再次開口,每個短句都在錘擊定論棺蓋的釘子,也瞧得彌雅頭暈目眩:“我的恨意無處安放。它只會令我空虛。所以我放棄怨恨。而最后,我終于輾轉來到萊辛改造營?!?/br> 彌雅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她不明白。 這幾個句子連不起來。什么叫“所以”他放棄怨恨?他怎么做到的?這又和他來這里有什么關系?前后的因果關系在彌雅看來太過牽強,于蘭波卻仿佛做邏輯推導題,一二三步證明完畢。 她最不解、也最吸引她的謎團依舊是謎團。而這無可理喻之處正是蘭波令彌雅敬畏的源頭。她甚至不敢追問,只能任由他繼續。 “你和在這座改造營里的所有孩子都是受害者,你們甚至沒有做選擇的機會。在這里的每個人都值得一個新開始,一個安東尼婭沒有機會實現的美好未來。也只有在這里,我才能尋求到平靜和解脫?!碧m波苦笑,“可能這解釋無法讓你滿意。但我能說的只有這些?!?/br> 彌雅盯著他看了很久。 夜色模糊了蘭波的臉容,他高大的身影像緘默的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最后,她問:“襲擊使館的那幾個人,在你眼里,他們也是受害者?” 蘭波并不意外,審慎地答道:“他們也是一場時代慘劇的受害者。但他們也是加害者,奪走了安東尼婭、其他許多人、以及他們自己的生命?!?/br> 彌雅捏緊拳頭:“那么我和他們有什么不同?在某一個人眼里我一定也是加害者?!?/br> “并不是只有純粹無暇的受害者才有資格得到幫助。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br> 明明蘭波在為她辯護,彌雅卻反而想要站上原告方的席位。她的口氣變得激烈,想要將蘭波逼進言語的死角,戳破他的偽善,拽出他恨意的尾巴:“如果那幾個人還活著,如果他們就在這里,你會愿意當他們的指導教官么?” 蘭波靜默了片刻。他竟然認真地設想起那種場景。他定然在報紙上見過與安東尼婭、與其他在襲擊中身亡的人一起消失的那幾個少年軍精英的照片,也熟記他們名字的拼寫。也許此刻他就在想象身邊站的不是彌雅,而是其中的一個人。 于是彌雅不禁也想象了一下“英勇赴死”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的心情。只有狂熱地相信著自己的使命的成員才會被選中執行重要任務。而彌雅從來不夠熱情。她不抗拒在戰場上死去,但不止一次被懷疑對于帝國的大業缺乏忠誠,因而接受指導員和同伴的盤問。她還是無法理解蘭波,但昔日的同伴們于她同等陌生。 彌雅忽然不知道自己抓著牢牢不放手的究竟是什么。 除了帝國少年軍的過往,她一無所有。但回頭看,那段曾經是她一切的時光也不過是一群不被需要的孩子伸長了手,在名為歸屬感的美夢中抱團取暖,尋求片刻的慰藉,而后再次被死亡和硝煙沖散。 彌雅沒有溺死在戰爭的潮水里,卻被沖上另一道險灘。如果她一開始表現得合群一些,許多事很可能就不會有機會發生。孤獨的氣味對獵食者而言是誘惑也是容易得手的確證。她的自我放逐給了他人機會。是她有錯。因此遭受懲罰。是她,是他們有罪,因此必須代替面貌模糊的誰償還,在一個又一個下雨天。 彌雅抱緊雙臂,將不需要的念頭擠碎,面對風輕云淡的春夜。 就在這時,蘭波終于給出仔細斟酌后得出的答案。 他并沒有掩飾內心的掙扎:“我一定會被兩年前的自己怨恨。但如果他們真的在這里,我愿意擔任他們的教官?!?/br> 彌雅啞口無言。 圣人平等地愛眾生,卻也對想要得到特殊對待的親愛之人殘忍。彌雅竟然不由自主同情起安東尼婭。她有那么一個愿意原諒殺死她之人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