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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陳祺鈺按住陳佟氏,“您不能死,您是陳家的主心骨定海針。洪昀外放未歸,梓杰剛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暉哥兒山哥兒才進國子監,林哥兒將將周歲,您還要護著他長大成人,為了陳家,您不能死!” 陳佟氏心如刀割,難過道:“可我已經變成這副樣子,哪里還有臉再去見我的乖孫兒們?!?/br> “無論您變成什么樣子,您都是我的祖母,是陳家的老祖宗!”陳祺鈺堅定道:“活著不好么?您為什么不認為這是天降神跡于我陳家,旨在護佑陳家再興百年呢?” “什么……” “祖母您可知,孫兒羨慕您,看著您一天比一天精神,孫兒又高興又羨慕,您是得了上天眷顧的人,這也是上天給陳家的福氣??!您好好活著,長長久久地活著,親眼看著國公府俊才輩出,永立世家之巔,不好么?” 陳佟氏聽了他的話,一時心里又酸又麻,不好么?當然好,孫兒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孫兒,能看著國公府枝繁葉茂,長興久盛,的確是種福氣,可是,她如今以何種面目去看?回光返照了整整一年,她完全沒有要死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健康,越來越結實,倘若走出松齡院,誰能對著她這張比曾孫媳婦還年輕的臉稱呼一聲“老祖宗”? “不,我妖孽之身,老天罰我......” “妖孽之說再不要提了,您與妖孽沒有半點關系!”陳祺鈺打斷她,斬釘截鐵道:“世上修道之人無數,未必就沒有長生者的存在,只是我等不知曉罷了。您又沒有長生,不過一百歲而已,即使還童長壽了您還是您,一未禍國殃民,二未傷人害人,何以妖孽自稱?或許您就是在不經意間入了道途,由此才得了上天對您品性高潔,一生從善的嘉賞?!?/br> 他跪下來,扶著陳佟氏的膝頭,篤定的語氣讓人安心:“祖母,這不是天罰,是嘉賞,純善之人才有的嘉賞,您別想岔了?!?/br> 陳佟氏想說我都拜了幾十年的佛了,怎會入了道途?可她看著長孫目光里的一絲絲緊張和幾十年如一日從未散去的孺慕之情,默然半晌,沉重地點了點頭。 “好,我不尋死,我活兩百歲,三百歲,我護著林哥兒長大,我看著國公府永立世家之巔,可是我這個樣子……我怎能做到!” 陳佟氏捂住臉嗚咽出聲,再也忍不住眼淚紛紛。 陳祺鈺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臉,“怎么做不到呢?即便不以國公府老祖宗的身份存在,只要活著,您總會看得到的?!?/br> 陳佟氏抬起頭,年輕姣好的臉龐滿是凄愴。 次年正月二十一,鎮國公府老祖宗,超品誥命老封君陳佟氏壽終內寢,卒齡一百零一歲。帝令停朝三日,親臨國公府致悼,賜謚號“瑞”。陳佟氏身穿煙霞貢緞,口含珍稀鮫珠,以金絲楠木棺槨下葬,數百子孫跪別相送,半城裹素,極盡哀榮。 七日后的傍晚,國公府西角門駛出八駕無華馬車,遮得嚴嚴實實,每駕配著兩名黑衣肅顏的車夫,催鞭策馬,拐出胡同,很快上了中陽大街。 角門上的婆子好奇地詢問送行小廝:“這是誰家來人,逗留七日才走?” 小廝答:“聽說是渝城來的?!?/br> 婆子恍然:“哦,莫不是大將軍府?那可是老祖宗的娘家人啊?!?/br> 小廝贊嘆:“不愧是大將軍府的下人,我瞧那幾個車夫都像是軍中出來的,眼睛兇得很?!?/br> 老祖宗的“娘家人”此時正坐在馬車里,微挑了簾子向外看去。 剛出正月,中陽大街還是一派繁華熱鬧,店鋪林立,人聲喧囂。小販挑著擔子沿路叫賣著元宵節時沒賣完的花燈;兩個華服少年在酒樓前拱手相請;戴著帷帽的女子輕抬蓮足跨進一家脂粉鋪子;垂髫小兒穿著厚厚的棉衣在街邊蹦跳歡笑。 鮮活生動的人世間,看進她的眼里卻是蒼白,有如天邊那道殘陽,寒霧抹去了它的顏色,只余一片慘淡的冷光。 秦嬤嬤將她的手指從簾縫處拿下來,給她緊了緊狐毛披風。兩人相顧無言,秦嬤嬤是有口難開,她是無話可說。 出了城門,過十里亭,寒風凜冽中,五個未帶隨扈的男子早已候在此處束手恭立。待馬車駛近,須發花白的長者領頭撩袍下跪,余四人緊隨其后,一道朝著馬車叩了三個頭。 車隊沒有停,甚至沒有露出一道簾縫。車輪壓著凍土,伴著馬蹄噠噠,一路南去了。 該說的話,該流的淚,已在七天里說盡流盡。她忍住了想要再看一眼的沖動,摸了摸腰上的荷包,從里頭掏出一塊田黃印章,細細端詳,摩挲著上頭的“伯君”二字,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寥落的星子掛在天幕,入夜寒氣更甚。車行五十余里車夫前來回稟,到了第一個驛站。 車夫口稱“姑娘”,她許久不能回應,還是香云代她出面點了頭。 戴上帷帽下車的時候,她微微發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出京了。能記得的最近一回,好似是去晏州看望生產次子的外孫女,模糊算來也有四十年之久。 這次她的葬禮,那小子也來了。她躲在屏風后頭打量了一遭,當年小貓崽兒似的早產兒,如今已成一方知州,高大儒雅,長得很像外孫女婿。 能參加自己的葬禮,她大約是古來第一人。陳祺鈺本不同意,可她很想在臨走前再看看自己的孩子們,無法一個一個的叫到跟前殷殷囑托,就躲起來悄悄地看一眼也好。陳祺鈺拗不過她,還是答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