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喜歡的事情
于是莊承揚講到了他的外婆。 上初中之前一年都不一定能見一次爸媽,但有外公外婆和小舅,他沒有缺過愛。外公在莊承揚九歲時去世,爸媽因為忙,葬禮即將結束的時候才趕到,又被接連的電話匆匆叫走。 蔣歸在外頭招待客人,外婆坐在空曠廳內的遺像前,笑著撫摸蹲在她膝邊的莊承揚的頭,說:“沒事兒,不管他們,還有承揚陪著外婆呢?!?/br> 后來蔣歸也忙起來,他和外婆相依為命,直到小學畢業蔣繪要把他帶走,去傳聞中的好中學,并再次試圖說服外婆搬家。 外婆拒絕了,說住不習慣,只想留在已經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莊承揚也想拒絕,只是拒絕失敗——他發脾氣,摔東西,閉門不出,立志絕食。蔣繪早上到的,他在房間反鎖門待了六個小時,餓得頭暈轉向,但感到值得,一兩頓飯算什么,之后都可以補回來。 然而最后外婆倒戈了,幫著mama敲門勸他。 …… 就像四五歲時拒絕不了離開爸爸mama被送到外婆家一樣,幾年過去,他依舊沒能拒絕被從外婆身邊帶走。 上車前,外婆叮囑莊承揚:“要好好吃飯,有時間多回來?!?/br> 而蔣繪煩躁地掛了個電話,踩著高跟鞋繞過車身:“我們先走了媽,出了點急事要開會,我今晚還要出差?!?/br> 外婆嘆口氣,拉住女兒的手:“小繪啊,不要太拼命——錢賺不完的,現在已經夠花了?!?/br> “行了行了,”蔣繪將手抽出來,“不拼命隨時破產,哪來夠花的錢?!?/br> 離開外婆后,莊承揚每個假期都會回去。夏天幫外婆搖著蒲扇在院子乘涼,冬天一起坐在火爐旁剝烤栗子。每次到了離開的時候,外婆總是對他說“好好吃飯,聽mama的話”。 父母越來越忙,生意越做越大。父親莊霖棟身體不太好,蔣繪深思熟慮后決定由她常居意大利負責國外業務。蔣繪原打算讓莊承揚一起出國——這次他成功拒絕了。他說:“我想離外婆近一點?!笔Y繪沉默了一會兒,最后說:“那就先這樣吧?!?/br> 而后是他初二下學期時,外婆突然摔倒住院。 莊承揚在午休的時候接到蔣歸的電話,說晚上放學后來接他。但他等不及,逃了下午的課,自己去了醫院。 外婆是獨居,蔣繪安排了家庭醫生每天上門,因此發現得還算及時,搶救后沒有生命危險。 只是,外婆醒來后腿部無力,此后只能坐著輪椅,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原本每天在山路小道中快步走幾公里的健朗老人家看上去瞬間虛弱蒼老了很多。 下午,莊承揚接到蔣繪的電話。他靠在病房外紅著眼眶,正想喊“mama”,想流露脆弱,想對她說外婆的身體…… 蔣繪卻一開口就冷冰冰地質問他:“莊承揚,你逃課了?” “……”莊承揚站直,輕聲回答,“我來看外婆。我……”午休時間老師不在,他讓同學下午幫忙轉告了。 “外婆在最好的醫院有最好的醫生,你去湊什么熱鬧?”蔣繪說,“要看外婆可以,前提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把你的課上完把作業做完,才是正確的,知道嗎?” 認為上課才是莊承揚應該做的正確的事情,蔣繪自然也會認為工作是她自己的“正確的事情”。莊承揚原以為mama會回來看望外婆,然而最終她只是通過視頻與電話表達了關心——就像向莊承揚表達對他學業的關心一樣,輕飄飄而冷冰冰。 外婆在醫院休養著,單人豪華套房,副院長是主治醫師,事無巨細溫柔細致的護工……外婆無憂無慮,在慢慢恢復著健康,蔣繪認為這就是她賺錢的意義。 然而莊承揚每次都在病房外,透過門注視著情緒不高的外婆。他敲門,刻意提高聲音喚她,留給她時間作出開心的樣子,用帶著笑的聲音回應:“哎!承揚又來啦?”又聽她故作埋怨,問他來的次數太多會不會耽誤學習,離開時假裝沒注意到她的失落。他祈禱時間從離別開始過得快一點,從見面開始慢一點。 蔣繪全都不知道,也沒有時間沒有耐心去知道,她只會一次次責備他。也許家長贊助學校后,孩子得到特別關注是某種被認為是學校上心的服務,老師們頻繁向莊承揚的父母報告情況。說他不住校是叛逆的特立獨行,不上晚自習是逃課,不參加統一組織的課外活動是不合群。 莊承揚意識到聽話只會受限制,于是將所有“罪名”坐實。 他逃課,交白卷,打架。 蔣繪收到老師更多的投訴,莊承揚更頻繁地被質問。不過他發現,之前他會委屈會氣悶,而當他真的做了這些事情,被責備的時候反而不再在乎。 蔣歸辭了在蔣繪和莊霖棟公司的職位,和朋友合資開了會所,他不管運營只占股份,從此時間自由。 后來他又拿會所的分紅從另一個朋友那里買了塊地,建起一座帶前院的平層房,接外婆出院住了進來,依舊每天讓家庭醫生上門。地下室裝修成武館,莊承揚就是他的第一個學生。 “打架可以,但別吃虧啊,萬一破了相多丑?!?/br> 很快就到了中考??记巴馄抛屗佑?,莊承揚在考場上糾結片刻后拿起了筆,沒有交白卷。雖然也考得不怎么樣,但達到了交贊助費的分數線,于是父母花了一筆錢,他順利進入Y大附中高中部。 蔣繪對莊承揚的學習成績已經沒有期待了,只要求他不打架。莊承揚剛上高一時惹過幾次事,蔣繪最后威脅他,再有一次就直接來意大利,她會親自監督他。 莊承揚知道她的狠心——連外婆進重癥都不回來的mama,一直強調自己“說一不二”的權威性,既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就必然會執行,不會考慮外婆是否需要他的陪伴。也許從她的視角看,有了錢能買來的頂級配置,外婆不會缺他這“廉價”的陪伴。 但蔣歸和莊承揚都知道現在的外婆需要。 蔣歸作息顛倒,一般會在通宵熬夜后的上午陪著她,莊承揚則在下午放學后回武館,武館常來學皮毛的小孩兒,休息時圍繞外婆的輪椅一口一個“奶奶”,哄得外婆眉開眼笑。 蔣繪和莊霖棟回家次數依舊少得可以掰著手指數出來,但武館仿佛是第二個鄉間小家,生活也算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直到某次外婆又被送入了急救室,又有驚無險地再次醒來。 蔣歸守了一整天,莊承揚上學忘了帶手機,下課回武館發現沒人,看到消息后趕到醫院,看見蔣歸躺在沙發上睡覺。外婆笑著輕聲說:“你小舅還和小時候那樣,在哪兒都睡得香——跟你mama就完全相反,那孩子,放假都沒睡過懶覺……逼自己太狠了?!?/br> 莊承揚坐在病床邊,沉默半晌,還是開口問:“外婆,mama不來看你,你不怪她嗎?” “怎么會怪她呢?”外婆嘆了一口氣,握住他的手,“你也知道的,你mama做的都是為了我們。小時候你外公對她太嚴格,她對自己要求也太高,現在才會是這么不近人情的樣子……但你mama一定是愛著我們的,有這點就夠了。她不是超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兼顧,她已經很好了?!?/br> 莊承揚低下頭回握外婆的手,半晌輕聲回應:“嗯?!?/br> 外婆又對他說:“我們承揚將來要做真正喜歡的事情,一定要過得開心,跟著自己的心走,知道嗎?” “……”莊承揚思考半晌,回答,“但是,我好像沒有真正喜歡的事情?!?/br> 外婆又笑了:“那就之后慢慢找嘛?!?/br> * 外婆離開的那天,晴。 蔣歸難得一次在下午醒著,說可能通宵嗨過頭了,莫名不困,睡不著,于是決定和放假的莊承揚一起推著外婆去小花園曬太陽。外婆坐著輪椅,蔣歸直接在草地枕臂躺下,莊承揚握著輪椅把手,坐到旁邊的長椅上。 外婆說:“陽光真暖和?!?/br> 蔣歸瞇著眼睛回答:“是啊?!?/br> 過了一會兒,蔣歸似乎睡著了。陽光暖洋洋的,莊承揚也有點昏昏欲睡。 聽見外婆又說:“唉,真想再走一走啊?!?/br> 莊承揚忽然清醒,心中一跳。他側頭看過去:“外婆?” “哎?!蓖馄呕貞?。她像忽然年輕幾歲,仿佛精神了許多,聲音都大起來,“承揚啊,記得外婆說的吧?好好吃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要開心,知道嗎?” 莊承揚意識到什么,撲到草地上搖晃蔣歸的肩膀:“小舅,小舅!” 蔣歸迷蒙睜開眼:“嗯?” 莊承揚手腳變得冰涼,無措地說:“外婆……” 蔣歸騰地坐起來:“怎么了?” “我沒事兒,”外婆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小歸啊,回家里再睡吧,別著涼了?!?/br> 莊承揚松一口氣,想剛才的驚慌是他想太多。 然而不是。 他們推著輪椅回到武館,外婆在途中安然地入睡,再也沒有醒來。 * 外婆的葬禮和外公在同個地方,這次蔣繪終于長時間停留了。她從機場直接過來,下車時妝面全花,發絲凌亂,被莊霖棟攬在懷中。然而在眾人面前她沒有再流淚,去洗了臉,迅速回到了狀態。 爸媽和小舅招待著吊唁的賓客,遙遠的吵鬧聲被隔絕,安靜的房間內,莊承揚安靜地靠著墻,雙膝曲起,垂著頭坐在遺像前的地板上。 “知道了,外婆?!鼻f承揚低聲說。 他在心中回答外婆對他重復過多次的叮囑。好的,我會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我會過得開心。 客人都散去。半夜,莊承揚睡不著,起床走到院子,聽見了放外婆遺像的房間傳來蔣繪壓抑的哭聲。 “媽……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對不起,對不起……” 莊承揚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又安靜地回到房間。 他漸漸不再故意和蔣繪作對。他不再打架,但也并不努力學習,因為他沒有感受到學習的意義。不打架因為其實不喜歡打架,不學習也是同樣的理由。 而蔣繪似乎從外婆的離世中體會到了什么,嘗試重視對家人的陪伴。 她投資蔣歸的會所,順手并購周圍幾個園區;她將莊承揚從武館帶回家,遠程辦公將近半個月,每天陪他做作業陪他吃飯,甚至抽了一天帶他兒童游樂園——但莊承揚認為自己早就過了喜歡旋轉木馬的年齡。 餐桌上,蔣繪嘗試聊天但氣氛再次尷尬冷場的時候,她終于爆發:“我都這樣對你了還不夠嗎?你知道我為了陪你放棄多少應酬放棄多少機會嗎?你到底還要怎么樣?” “……不用怎么樣?!鼻f承揚垂著眸放下筷子,“我想回武館?!?/br> 他已經習慣蔣繪之前那樣了,現在強行朝夕相處只覺得不自在。更何況他能感覺到,蔣繪也在勉強自己,她其實牽掛著工作。 他不想要這樣的陪伴,因為最后只會得到埋怨。 “武館武館,一個兩個都要武館,”蔣繪揮手將桌上餐盤全都掃到了地上,瓷器的碎片濺了滿地,混合著rou與菜與油,“就非要跟我對著干嗎!” 蔣繪拎起手包轉身走人,將門關得震天響。 而后是滿屋的寂靜。 莊承揚才發現自己剛才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他緩慢地收攏微微顫抖的出現虛汗的手心,沉默地看著滿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