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黎明1-6+尾聲
破曉黎明 作者:紫嶺紅山 2013/08/11 首次發表于第一會所 字數:25380 01節 當我像往常一樣睜開雙眼,投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夜幕。漆黑,冰冷,似乎 帶著一點暗淡的灰色,低沉地懸掛在我的上方,好像隨時會坍塌下來。我醒得很 準時,夜幕正在開始覆蓋著第一層淡淡的黃光,并且越來越亮,新的一天就要開 始了。 我坐起身來,深深地吸入了今天的第一口空氣。從我獲得自我意識的第一天 開始,我呼吸的就是這樣混濁腐臭的空氣,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還能呼吸。用力 吐空肺里的空氣,這時刺耳的鈴聲籠罩了整個工作區。其實,我早就不需要起床 鈴了,不管是誰,像我一樣一連四千多天都嚴格執行同一種作息時間的話,也會 每天都準時醒來。但是起床鈴有它的作用,畢竟這個工作區里還有很多新近補充 進來的家伙——永遠都有。他們剛獲得自我意識不久,還沒有像我一樣精準地控 制生物鐘的能力。 夜幕投下的黃光逐漸照亮了休息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身體開始蠕動起來, 赤裸的身體反射著暗淡的黃光。每個人都緩慢而安靜的起身,離開自己的那張兩 米長半米寬的軟墊。我們這個工作區的數萬人都集中在這個休息區休息,整個休 息區其實是一個空曠的大廣場,四周并無任何遮蔽。好在工作區永久保持著二十 八度的恒溫,所以我們既不需要房間,也不需要被子。除了我們巡查隊員為了身 份識別擁有一套衣服,其余的人永遠都是赤裸著身體。每天早上集體起床的情景 都是如此壯觀,不過雖然人多,卻總是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每個人起來以后 都會沉默地排著隊,領取自己每天的那份營養物質,或者等待排泄。 除了每天兩次的小便,我已經不需要排xiele。配給我們的營養物質會根據我 們的消耗嚴格控制著我們的攝入,也不會產生任何殘渣。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 吃過真正的食物了,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消化的能力。 我看著自己領到的的「食物」,一團灰黑色的東西,就像是從夜幕上挖下來 的一塊。那團涼、軟、滑膩的微咸的東西滑過我的食道,好像有生命一樣在我的 胃里攪動起來,攪起了一陣強烈的饑餓感——就算時間再久,饑餓也是無法習慣 的。我不由得想起了很久前的那頓真正的食物,我永遠記得它的名字是「土豆燒 牛rou」,它也是我生命中僅有的一份真正的食物??谇焕镱D時充滿了唾液,唾液 中似乎還帶著那種鮮美的味道。胃壁被饑餓感劇烈地燒灼著,但我知道,剛才吞 掉的那團東西足夠我正常的身體消耗,我其實不會真的饑餓。 強忍著欲望吞掉唾液,我掃視了一圈整個休息區?;旧纤腥硕计饋砹?, 只有不遠處還有一個身影,還躺在他的墊子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俯下身,用手 腕上的生命探測器湊近他的胸口,探測器發出輕微的一聲「嗶」,小小的屏幕也 亮起一條直線。 看來又有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我們這兒經常有人就這么靜悄悄地停止呼吸。 以前情況更嚴重,最高時曾經有每天百分之八的死亡率。據黎明說,那是因為沒 有希望,甚至沒有欲望。沒有任何欲望的生物很容易自動終結自己的生命。他說 的不錯,這個工作區的每一個人都在日復一日地執行著機械的命令,進行著重復 的工作,完全不知道為什么生存。就算是我自己,也曾經有一段時間處在一種恍 惚的狀態,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來自然人發現了這一點,開始定時給我們發放 紅卡和綠卡。每張紅卡可以在清潔以后去更衣室,挑選一個雌性交配一次,而每 張綠卡都可以換取一份真正的食物。當然,我們得拼命工作,才能獲得這樣的權 利,因為紅卡和綠卡每次都只發放給三分之二的人。 至于我,因為我的巡查員身份,每次我都不會落空,只不過我用所有的綠卡 都和隊長換來了紅卡。雖然真正的食物那么誘惑,但是我更愿意多見露兒一次。 如今的不正常死亡率已經很低了,面前的這個是四天來的第一個。探測器的 小屏幕上顯示出一串字符: Z- 2341- AH2677K- 0195 ——這是他的編號。我們這兒的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我也有。我的編號是 Z- 225- D131T- 0309 我剛想找到巡查隊長向他匯報,就聽見隊長在身后叫道:「309」。 我趕緊轉過身去筆直地站好:「隊長?!?/br> 隊長和我一樣也是克隆人,但是他的體型并不像我們這么標準。他有些胖, 皮膚光滑白凈,聲音也尖細銳利。按理說,他這樣不標準的克隆人保證不了工作 效率,是應該被處理掉的,但隊長是一個特例。一萬多天以前,他曾經在特納羅 星區的一次戰斗中從兇殘的外星人手下救出了一位自然人將軍,成為了克隆人的 英雄。他也因此得以逃離了那場曠日持久的,至今仍然在進行的戰爭,被自然人 安排到我們這個七十四工作區來擔任了巡查隊長,并得到了可以自然死亡的最高 待遇。 每一個克隆人服役期滿都會被處理的,我也將會被處理。我所知道的克隆人 中只有隊長不會。他看著地上的死者點點頭:「搬到我的車上來,你回指揮中心 去登記一下?!?/br> 隊長很和氣,他一直都是一個好人。世界上有很多工作區,并不是每個工作 區的隊長都像他這樣友善地對待屬下。 我扛起死者僵硬冰涼的身體,跟著隊長穿過幾道無聲的隊列。剛才的死亡就 像沒有發生,并沒有人在意我們的存在。走到休息區邊緣,將他放到隊長的懸浮 車上。隊長和藹地笑著:「行了?!顾l動了懸浮車,駛向有機垃圾處理區。Z- 2341- AH2677K- 0195號克隆人將會在那兒被分解成為肥料或 者飼料,而明天則會有Z- 2341- AH2677K- 0196號——也可能 是197、19號……補充進來,填補他留下的空缺。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算死了,因為明天同一個他還會出現在同一地點,擔 任同一工作,他還會是同一個長相,同一個聲音。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活著還是 死了。以前的Z- 225- D131T- 030、307號……存在過多 久?以后的310、311……還能存在多久?以前和以后的,是我嗎? 這些可笑的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今天又到了發卡的日子。每十天發一次, 意味著我每五天可以見一次露兒。 這就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的希望或者說欲望。 夜幕越發明亮起來。黎明說,其實叫它夜幕并不恰當,因為我們頭頂上并不 是天空。我們整個七十四工作區都在地下,為地上的自然人處理垃圾。夜幕只是 工作區的穹頂,每天按時發光,按時熄滅而已?!刚嬲囊鼓簧蠒行枪獾??!?/br> 黎明曾經向往地說過,只可惜,我們誰也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夜幕。 我邁開腳步,準備再一次穿過休息區,去巡查隊指揮中心登記剛才Z- 23 41- AH2677K- 0195號克隆人的死亡信息。剛走了幾步,休息區中 心投影機底座突然慢慢升起,緊接著一個冰冷的電子聲就在夜幕下回蕩:「七十 四工作區全體人員請注意?!?/br> 所有人都安靜地把目光投向投影機,隨著一陣奇怪的聲音之后——黎明說那 叫音樂,管他呢,其實挺好聽的——投影機在基座上投射出一個高大的全息人物 形象。不久以前投影機曾經介紹過他,這是人們選舉出來的新一任領袖。選舉是 什么意思?黎明曾經說過,選舉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認可的政府官員的的權 力。 只可惜,我們不是人。因此,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 領袖的全息投影微笑著掃視了我們一圈,用洪亮而和緩的聲音說道:「各位 工作人員辛苦了。經過政府研究決定:在三十天內,政府將為各工作區所有高溫 作業人員發放高溫防護服?!?/br> 緊接著領袖的形象淡去,投影機投射出一套粗糙的衣服。伴隨著解說:「這 種防護服可以有效地減少高溫對身體的傷害,保護工作人員的健康……」 人群的一個部分開始激動起來,有的歡叫,有的抽泣。他們都是高溫工作區 的工作人員,每天的職責就是將垃圾中回收的廢金屬分類冶煉。我去過那里登記 死亡人員,知道高溫工作區不但炙熱難耐,還到處飛濺著熾熱的火花。一旦被火 花濺到身上,就是一塊傷疤。有幾個在高溫工作區服役得久一點的人,身上已經 密密麻麻的布滿了傷痕,看起來讓人頭皮發麻。 我身邊的一個大個子對著投影機跪了下來,滿臉熱淚,喃喃地念叨著:「感 謝領袖,領袖英明……我們有衣服穿了……我們有衣服穿了……感謝領袖,感謝 政府……」 他有理由那么激動,我也為他們感到欣喜。 「今后將逐步為所有工作人員提供衣服。請大家耐心等待?!拱殡S著一陣悅 耳的音樂,投影機停止了投影。而整個休息區則少見的喧鬧了起來,上一次這么 嘈雜,還是三千多天以前宣布為認真工作的人發放真正的食物和交配權的時候。 我心情愉快,微笑著來到了指揮中心,將手掌對準了記錄儀。記錄儀讀取了 植入我掌心的芯片,冰冷的電子聲響起:「Z- 225- D131T- 03 09,第七十四工作區,第四千六百八十八服役日?!?/br> 還有三百來天,我就可以結束服役,接受處理了。將會有一個新的我代替我 的工作,而對其他人來說,我還在這兒,完全沒什么兩樣。 我登記了剛才死亡的那個人的信息,有些為他遺憾。要是他再堅持一會,聽 到發放衣服的消息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了新的希望和欲望。 做完這一切我離開指揮中心,準備進行每天的例行巡查。剛出門就碰到隊長 回來,他笑瞇瞇地問我:「要給他們發衣服了?」 「對啊?!刮亿s緊道:「先發高溫工作區的,再慢慢發全員的?!?/br> 「嗯,不錯不錯?!龟犻L點點頭:「我說過吧,我們會越來越好的。你看, 慢慢地,食物有了,衣服有了,交配權也有了……」 「隊長說的對?!?/br> 「好了,去巡查吧??蓜e死了,晚上發卡?!?/br> 「是?!刮倚χ驹谝贿?,目送隊長回了指揮中心,才舉步向外面走去。隊 長說的或許真的不錯。我剛服役的時候,的確是什么都沒有。隊長說,畢竟全世 界有很多很多億克隆人呢,不管干什么都得得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現在 我們的進步已經很快了。 我不明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是什么意思,因為我并沒有見過胖子,隊長 也說他自己不是胖子。隊長是以前在軍隊里學的這些話,他也解釋不清楚這句話 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有時候會給我們講一講原來他在軍隊里的故事,那些我倒大 多數能聽懂。比如: 「哈哈,那就是個意外,什么外星人,不過是那顆行星上的一種未開化的原 始文明,像我們一樣沒有衣服穿,用木棍當武器……完全沒有威脅?!?/br> 「我當時被編入先遣隊,投放到行星表面進行偵察。我本來以為回不來了呢 ……以前我那支部隊里派出去的先遣隊從來沒有回來過?!?/br> 「接收到我們發回的信息以后,不知道為什么,羅將軍跟隨第二批偵察隊也 去了行星表面?!?/br> 「然后,星際艦隊用神諭級核彈攻擊了那顆行星……羅將軍那次喝醉了酒, 正摟著一個帶過去的雌性取樂呢。艦隊派了一架穿梭機來接他?!驗楹藦椧?/br> 經發射,撤離時間很緊張,穿梭機的克隆人駕駛員就催促他快走,沒想到他糊里 糊涂地一槍把那個駕駛員崩掉了?!?/br> 「別的時候倒沒什么,自然人打死克隆人而已。不過這次再派穿梭機已經來 不及了……核彈就要爆炸了,我救下他一起躲在一個很深的溶洞里……」 「幸好羅將軍帶去了幾個雌性,讓我們沒有餓死?!詈鬀]得吃了,我覺 得羅將軍打算吃我的時候,搜索隊終于到了?!獩]辦法,一千顆神諭啊。那顆 行星被轟成了一片火海?!?/br> 「幸好羅將軍回來了以后對我還挺好的。沒讓處理我……也是我運氣好?,F 在我能這樣真是感謝羅將軍,感謝政府……不會挨凍……不會挨餓……比起我在 特納羅的時候真是好上一萬倍……」 他甚至講了他為什么不要紅卡:「我的防護作戰服沒有動力了,羅將軍命令 我出去看外面的情況……我有幾次掏出生殖器來小便,被沾上了輻射塵,神諭核 彈你知道的,輻射很厲害……回來以后就切除了?!?/br> 我曾經問他,為什么要說他是英雄,為什么要說那些無害的外星生物窮兇極 惡……他說:「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反正那次整個事情就很奇怪,我大概 就是運氣好而已?!?/br> 我也問過黎明這其中的原因,黎明倒是給了我一個解答:「羅某某?那個草 包?那時他父親是領袖,派他出去是為了撈點戰功?!瓰槭裁??軍火商需要戰 爭,政客需要互相攻擊的話題,國家需要一個外敵,將軍需要強大的對手,所以 那些外星人就被說成會吃人的怪物——其實吃人的是他們自己。至于隊長,他不 是運氣好,而是國家需要最普通的克隆人也有一個英雄?!?/br> 黎明的回答我很難理解,至今仍然是。他說總有一天會我會明白的。 我曾經問過隊長最喜歡地面上的什么。隊長說:「黎明?!?/br> 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每天黎明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又可以多活一天。 02節 出了指揮中心右轉,像往常一樣走了八百三十五步,就到了一個岔路口。我 的工作是巡查一片區域的異常情況,但我從沒有遇到過什么異常情況。雖然隨時 會有死人,但死亡對我們來說,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整個工作區在工作時間都非常繁忙,這個岔路口尤其如此。路上有不少克隆 人推著推車跑來跑去,一切都很平靜。我正要舉步穿過路口,就看到一條路的遠 端有一輛懸浮車疾馳而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懸浮車就「哐」地撞翻了 一輛推車,推車的克隆人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低聲呻吟起來。 懸浮車——自然人?整個工作區只有隊長有一輛懸浮車,還被拆除了很多部 件,既不能懸浮,也開不了這么快。果然,懸浮車的車門打開了,一個年輕雄性 自然人走了出來。他穿著閃亮的衣服,衣服上到處掛著閃亮的裝飾,手里拿著一 根閃亮的棍子,走到還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著的克隆人身邊,揮起棍子用力打了下 去。 每一棍揮下去,我都能聽見清脆的斷裂聲。那個克隆人很快就不動了,無聲 無息地任由自然人毆打。血慢慢地從他身下流了出來,慢慢向四周擴散,不久就 成了一大灘,在夜幕暗淡的黃光下顯出一種深深的暗紅色。 四周奔走著的工作人員并沒有因此駐足,甚至沒人看這兒一眼??寺∪吮蛔?/br> 然人打死是理所當然的,并不值得為此停下手里的工作。我也只能站在一邊,目 睹著那個可憐人被敲成一灘rou泥。只是我的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恐懼,即使看過再 多的死亡,面對一個同類被剝奪生命,我也無法做到完全平靜。 閃亮的自然人終于住了手,喘著氣看了周圍一圈,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大聲 喊道:「你,過來?!?/br> 我條件反射般地走上前去,自然人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這已經寫入了我 們的自我意識。我走到他身前,誠惶誠恐地欠下身子:「先生,Z- 225- D131T- 0309等待命令?!?/br> 他盯著我的制服看了一眼,確認我的的身份后不由分說地揪起我的衣服下擺, 擦干凈棍子上的血跡,然后道:「把他處理了?!?/br> 「遵命?!刮铱粗掷镩W亮的棍子,站得就像那棍子一樣直。 他沒有再看我,拎起棍子跨進了自己的懸浮車。懸浮車很快發動了,呼嘯著 駛向道路的盡頭,緊接著緩緩升起,消失在夜幕盡頭張開的一個大洞里。 我向往地看著那個緩緩關上的大洞,那上面就是地面了。黎明說,地面上看 得到藍色的天,白色的云,綠色的樹,紅色的花,像血那么紅。隊長說,地面上 看得到紛飛的槍彈,濃黑的硝煙,腐爛的尸體,熾熱的火海,像血那么紅。 那一切,我恐怕是沒有機會上去看一眼了。 自然人為什么要下到這個骯臟惡臭的垃圾處理工作區來呢?我克制著自己不 去想。對自然人的好奇是嚴厲禁止的,我們克隆人要做的只有服從。我把目光轉 回到地上那個無聲的人,走過去用探測器掃過他的胸口。 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生命,探測器顯示他還有微弱的心跳。沒辦法,我只能等 他死了,才能將他送去處理。這種事很少見,我見過的死亡幾乎都是立即死亡, 或者在睡夢中死亡。上一次等待一個人死亡,還是露兒。 我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黯淡無神的眼睛,那眼睛空洞而平靜。如果不是探 測器還有反應,他肯定會被當成死人。 不知道還要等多久,看樣子今天要耽誤我去找黎明了。昨天他說已經在垃圾 里找齊了一本書的頁面,今天再去他大概就能把那本書修補完成。 那是本什么書?我只能安心等待面前這個人的死亡。不像露兒那次,露兒死 亡以前一直在說話。 ——那還是在我服役第一千零十五天,指揮中心接到了黎明的報告,報告在 未分類垃圾中發現了一個還有生命體征的克隆人。隊長派我前去處理,我就在黎 明工作的自動垃圾分揀中心里第一次見到了她。 見到露兒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除了第一次見到雌 性,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手和腳。手臂和腿都被齊根切除了,使得她看起來更像一 根rou段。她渾身上下沾滿了垃圾和血跡,被黎明放在一根傳送帶邊,靠著墻半躺 著。黎明就在旁邊,顯得非常難過。 我走上前去,正要用生命探測器檢查她的情況,突然她說話了:「破曉?」 聲音很輕,卻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站直了,疑惑地看著她,沒想到她盯著 我,沾滿了垃圾和血污的臉上竟然綻放出一個動人的微笑:「沒想到……還能看 到你?!?/br>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在和我說話?」 「對啊?!?,你不知道自己是誰吧,你是破曉。我是露兒?!?/br> 「我是破曉?」我糊涂了:「我不明白?!?/br> 「破曉是你的名字?!估杳髟谝贿叢逶捔耍骸笇Π??!?/br> 「名字?名字是什么意思?」 「對……對不起……你是三零幾號?」露兒說話突然艱難起來,嘴角涌出一 大團帶血的泡沫。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血沫,手指碰到她 的嘴唇,冰涼而柔軟。 「喝點水吧?!惯@時黎明拿過來一杯水。我有些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因為我 們每個克隆人每天都只有兩杯飲用水的配給。 他毫不猶豫地蹲在露兒身邊,一只手將她的腦袋托起來,另一只手端著杯子 湊到她嘴邊。露兒貪婪地喝了幾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一大團血水。 緊接著搖了搖頭,示意不喝了。 「謝謝你?!估杳魇栈乇?,露兒劇烈地喘息了一會,低聲道。那雙眼睛也 明亮了一些,一直在看著我。 「我是Z- 225- D131T- 309號。你說我叫破曉,是什么意 思?」我奇怪地問道。 「我知道,我認識你,Z- 225- D131T- 0306號,你自己 說自己叫破曉?!?/br> 306號,那是以前的一個我。是我嗎?我想那就是我。這么說,我曾經認 識她。 「原來是這樣??墒俏也惶靼?。破曉……是什么意思?」 「你說,第一縷曙光穿過夜色的瞬間,就叫做破曉。破曉是黑暗的結束,是 光明的開端?!苊?,你要用它做自己的名字?!孤秲嚎雌饋砗芨吲d,因為湊 得近了些,我也發現她很好看。雖然在她之前我沒有見過雌性克隆人,可是我就 是覺得她看起來很美,很親切。尤其是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腮邊一小 塊沒有沾上臟污和血漬的肌膚也顯得白皙而光滑。 我知道什么是黑暗,因為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夜幕下??墒俏也恢朗裁词?/br> 光明。還有,什么是曙光?什么是名字?黎明說自己的名字是黎明,可是我從來 沒有想過,名字是什么意思。 露兒又艱難地開口了:「我就要死了……得趕快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你聽。 ……你在上面是主人的雜役,……我是主人的性奴。有一天你看到了我,偷偷跑 來說你以前就認識我,一直很愛我……」 露兒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劇烈地抽搐著的身體,試探 著用手去輕拍她的胸口。手掌觸摸到她高聳的rufang,柔軟而冰涼。 露兒艱難地呼吸了一會,努力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認識的大概是前一個 我……我問你,愛是什么意思,你說你不清楚,就是一種感覺而已。你給我講了 日出,講了黎明,講了破曉……你說一定要帶我看看那些景象……你還給我起了 名字,你說黎明時分的露珠很美,就像我一樣晶瑩閃亮……于是就叫我露兒?!?/br> 她說的,我大半都不懂。原來是我給她起的名字??墒?,名字到底是什么意 思? 「你偷偷計劃了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帶著我看到了日出?!娴?/br> 很美,謝謝你……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你,你就被主人發現,帶走處理了……」 原來那個我已經死了。 「……我被主人帶回去,主人切除了我的手腳,說這樣我就不能亂跑了。 ……我就被主人做成了一個玩具。過了不久,主人玩膩了。最后主人把我打了一 頓,丟到他養的那些大狗中間,讓我和那些狗交配……那些狗……交配的時間太 長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兒?!?/br> 我這才注意到她光禿禿的大腿根中間,生殖器官已經豁開了一個大口子,沾 滿了凝結的血塊。 「這樣很痛吧?」 「不痛。主人買我的時候就是為了虐待取樂的,用手術和藥物降低了我的痛 感?!?/br> 「哦……」露兒的話雖然短,但是一大半我都不懂。 露兒一直在看著我,靜靜地等待我的思考。良久,她突然輕聲道:「破曉 ……你能不能……吻我一下?!?/br> 「吻?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問道。 「就是用你的嘴唇……碰一下我的嘴唇……自然人用這個……表示愛?!?/br> 「哦,可是——什么是愛呢?」 「我也說不清楚。你說你愛我,你說如果我也愛你的話,想吻我一下——就 像自然人那樣??墒俏乙恢辈恢缾鄄粣勰?,現在我終于知道了?!?/br> 「哦?你知道了?那你告訴我行么?」 「我還是說不清楚,只是在你帶我看了日出以后,被主人帶走處理的時候我 看著你的眼睛,你那么欣喜,我知道你是因為帶我看到了想看到的東西欣喜,完 全不覺得要被處理而難過??墒悄愫茈y過,我知道是因為再也看不到我而難過。 ……我就是在那時候知道了……我愛你?!?/br> 我還是不太明白。遲疑地湊上前去,用自己的嘴唇碰上了露兒的唇。她的唇 還是那么柔軟,卻比剛才更涼,像是一塊冰,還在劇烈地哆嗦著,帶著一股濃烈 的血腥味。 「謝謝你?!巩斘译x開她的唇后,露兒滿足地微笑著,眼睛里裝滿了我看不 懂的神情。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團的血塊從嘴里和鼻子里涌出來,明亮的眼 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看樣子她就要死了。我第一次因為一個同類的死亡感到那么難過。心里填滿 讓我很難受的感覺,后來黎明告訴我,那叫「悲傷」。 「只可惜……我們為了躲開主人的守衛……到得晚了點……沒看到你說的 ……破曉……沒看到……第一縷曙光……」 露兒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終于失去了神采,胸口也不再起伏。良久,我上前 去用探測器掃過她的胸口,探測器發出熟悉的「嗶」,屏幕上也顯示出一條筆直 的橫線。 她死了。 03節 我面前這個人也終于死了。我扛起他,放到他自己推來的那輛小推車上,推 向有機垃圾處理區。他很重,不像那次我抱起露兒,她那么輕,沒有手腳的軀干 軟軟地靠在我的懷里,像是隨時會飄起來。 ——我把她放到分揀中心通向有機處理區的傳送帶上,看著她隨著各種腐爛 的rou、啃過的骨頭、發霉的菜葉……一起越來越遠,終于消失。她和我現在推著 的這個人,不知道會成為肥料還是飼料? 「恭喜你,你有名字了。破曉?!挂恢痹谂赃吢犞覀儗υ挼睦杳鹘K于開口 了。 「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你要恭喜我?為什么……」 「等等。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我也有。我們慢慢來吧。名字是每個人獨特 的稱呼,表示你和別人的不同?!?/br> 「為什么人要有名字呢?為什么人要和別人不同?」 「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僅是億萬克隆人之一,不僅是本工作區 的數萬人之一,每個人都不該只是一個數字,而應該有自己的名字。你是破曉, 不是別的什么人,不僅是Z- 225- DT- 0309?!?/br> 「我還是不太明白?!?/br> 黎明嘆了口氣,緊緊地盯了我半天,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一樣,低聲道: 「你的疑問,我很難解釋,或許你要看書才能自己理解?!?/br> 「書?」我大吃一驚:「——任何克隆人都不得私自持有、、傳播任何 書籍、刊物、圖片——」 「停停停。你想不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想不想看書?可以告訴你,我是 有一些書,花了我很多心思,從垃圾里找到的殘頁斷片整理起來的?!?/br> 雖然我的自我意識里已經被寫入了嚴格執行命令的內容,但是這次我違反了 命令。后來我才從書里知道,克隆人也是有人性的,比如好奇心和求知欲。 「你看看,這就是書?!估杳鞑恢缽哪膬耗贸鲆槐緯鴣碓谖颐媲皳]舞,盯 著我的眼睛道:「是向指揮中心報告,還是和我一起看書?」 如果是那一天以前,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抓起來。但是那個時候我剛剛 遇見了露兒,實在有太多的疑問。 我的牙齒格格的敲響了,戰栗著,我終于伸出手去,黎明將那本書塞進我手 里,我看到封面上寫著:「常用花卉栽培指南」。 其實它已經算不上一本書了,沒有一頁是完好無缺的,雖然黎明很小心地將 紙片粘合在一起,但仍然缺了不少內容。 不過,夠了。那么多文字和圖片,讓我知道了地面上真的有花,各種顏色。 「我已經有幾十本書了,還在收集,你每天可以過來看一會?!鼓翘煳易叩?/br> 時候黎明說。從那天開始,我就每天都去他那里,看一會書?;蛘吆退黄饛捏a 臟惡臭的還沒有分揀的垃圾堆里尋覓書籍的殘片。 已經三千多天過去了,每一天都會如此。不過今天沒有時間了,剛才那次意 外死亡耽誤了我的時間,我只能去黎明那兒巡查一次,就要離開了。將死人送到 有機垃圾處理區,我又回到指揮中心登記了他的死亡信息,再次出發向黎明所在 的自動初步分揀中心走去。 工作區的建筑在夜幕下反射著昏黃暗淡的光,一切都顯得冰冷而骯臟。經過 剛才那個路口,無數工作人員還是在忙碌地來來去去,像是甚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地上那一大灘暗紅色的血,提醒我剛才這兒有一個生命消逝。而明天一早, 這灘血跡也會被清除掉的。一個新的他會出現在我們工作區,世界就像是什么也 沒有發生,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 今天我花了一千九百二十步就走到了自動初步分揀中心,以前我每天都會花 整整兩千五百五十步。分揀中心是工作區最高大的一棟建筑,就在通向地面的那 個出口下。幾根粗大的管道連接著它和夜幕,我覺得那些管道里應當容納得下一 輛懸浮車通行。地面上的垃圾就是通過這些管道源源不斷地運送到我們工作區。 和其他分區不同,自動分揀中心只有黎明一個工作人員,真正的工作由主控計算 機控制著各種機械手完成,而黎明的主要工作就是照看那臺計算機,以及維護機 械手。 我走進分揀中心,雖然整個七十四區的空氣都很污濁,但這兒的氣味格外難 聞。和往常一樣,沒有人愿意來這兒,高大的建筑物靜悄悄地,顯得格外空曠。 我先走進控制中心,主控計算機的幾塊全息屏幕上跳動著各種數據,黎明不在這 兒。 可能又去找書了。我趕緊走向垃圾收集大廳,通過那些管道傳送而來的垃圾 都會在這個大廳里集中。 黎明也不在,只有頭頂上來來去去的機械手發出各種金屬碰撞聲、摩擦聲、 和一些垃圾堆里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去哪兒了? 是我來晚了。我想了想,走向維修處。那兒準備著維修垃圾分揀系統的各種 零件和工具,或許黎明是在進行維修工作。 維修處的門虛掩著,我伸手推開,沉重的鐵門發出一聲黯啞的呻吟。我剛走 進門,黎明就出現在我面前:「你來了?」 他是一個像我們一樣身材標準的克隆人,卻比我們的皮膚更加蒼白,臉上也 已經有了很多皺紋——我們克隆人是幾乎不會衰老的,他卻因為服役的時間太長 而顯出了老態。但是他的眼睛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更加深邃。 「在干什么呢?」我微笑著問道。 「做一些例行維修工作?!估杳鳑]有看我,我馬上就發現他在說謊——我看 過一本書,教會了我如何通過面部表情辨別對方的情緒。我認真地看著他:「你 在說謊?」 黎明大笑起來:「是的,對不起。這件事很重要,但是也不應該瞞著你。跟 我來?!?/br> 我好奇地跟著他走進維修處,過了一道門進了內間,在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零 件中赫然停放著一架懸浮車。 「懸浮車!這是哪來的?」我大吃一驚。這輛懸浮車看起來破爛陳舊,就像 是一團垃圾。 「我在垃圾里收集的廢舊零件慢慢組裝起來的?!估杳髋d奮地搓著手,得意 的笑道。 「你……還會組裝懸浮車?」我的驚訝無法掩飾。 「對啊,我本來就是為了維修機械和處理主控計算機而生的,我的自我意識 里已經寫入了很多機械知識,再加上我的克隆體來源具有很高的機械天賦,所以 在我看到了一本關于懸浮車維修保養的書以后,就學會了怎么組裝?!?/br> 「可是……這個是極端嚴重的違法?!?/br> 「再嚴重也不過和私藏書籍一樣,強制處理而已。我已經服役一萬多天了, 不在乎?!?/br> 「可是,你為什么要組裝一輛懸浮車?」 「我想去地面上看一看,看一看黎明?!估杳餮銎痤^,臉上寫滿了向往。 「克隆人私自離開工作地點是一定會被處理的。就算你看到了黎明,也馬上 會被發現的。那么……」我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 「沒關系。只要能看到黎明,就算馬上被處理掉我也很開心?!估杳骺粗?/br> 笑了起來。 「我不明白。你,還有以前的那個破曉,還有露兒……都不顧一切地想去地 面上看一看,為什么?你三次私自通過主控計算機偷偷登入政府的數據中心,修 改了自己的服役信息,原本只有五千天的生命現在延長到了將近兩萬天,卻因為 想看看黎明而打算放棄……為什么?」 黎明盯著我,搖了搖頭:「不為什么?!?/br> 我沉默了。以前我并不覺得生命可貴,是因為我沒有生存的意義。但是現在 我有露兒,會思考,有知識而且知識還在不斷地增長,讓我覺得我應該盡可能地 活下去——我本來打算這幾天請求黎明也改動我的服役信息,以免被處理。 黎明看出來了我的疑問,嘆了口氣:「連草履蟲都會向往光明?!?/br> 我知道草履蟲。我在一本書里見過它,那是最低等的生物。不過,它的確會 向著光明游動。 黎明繼續說道:「我們是人。不能只因為能吃飽,睡好,不冷……就滿足。 我們應該有生存之外的追求?!?/br> 「我們是克隆人……」 「克隆人也是人。最少,我覺得我自己是人?!?/br> 我沉默了。其實我也不明白,我們和自然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黎明笑著岔開話題:「你剛進來的時候好像很高興?」 我想起來了早上的事情,笑道:「對,現在開始給工作人員發放衣服了,你 看,我們越來越好,以后肯定還會更好?!?/br> 黎明不屑地「呲」了一聲:「他們奪走了你們的所有,然后從奪走的中間恩 賜給你們一小部分,你們就為此感激涕零?」 我不由得又沉默了。隊長和黎明,誰說的是對的呢? 黎明又一次笑了起來:「沒關系,你不要想太多。這車還不一定能使用,因 為那本書缺少關于動力的部分,我還不知道怎么解決,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玻璃 ……破曉,我已經活得太久了,厭倦了這樣不知道為什么活著。一旦有了機會, 我想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瓉?,這是,我已經收集齊全 了?!?/br> 我趕緊伸手接過那本殘破的紙片粘貼成的詩集,今天沒有時間了,但只看一 頁也好。我趕緊隨手翻開了它,低聲念了起來: 「…… 為什么要給地主種地耕田? 他們從未把你們看作同類。 為什么要給你們殘暴的君王 不停地紡織他華美的衣裳? ……」 04節 一天的巡查工作結束,我回到了巡查隊指揮中心,滿腦子都是黎明的話。當 然,我不會報告他的舉動,但是,去地面上,看一看黎明,真的那么重要嗎? 遠遠看到隊長正在為巡查隊員們發放紅卡和綠卡,一些領到了卡的人已經去 換來了自己的那份食物大嚼起來。今天他們每人都有一整條魚,配上一些翠綠的 蔬菜和晶瑩的米飯,我拼命壓抑著不讓自己去想象它們的味道。 「你沒有是你自己的原因!怎么能怪政府?——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合理? 我告訴你……哪兒都是這樣……不錯,每次都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有,但是你為什 么不好好想想,怎么提高自己,不要每次都成為那三分之一?怎么努力成為三分 之二的一員?」 大概隊長又在訓斥那個家伙。他幾乎每次都領不到綠卡和紅卡。 「……是我脾氣好,懶得跟你計較,否則憑你剛才說的話已經可以把你抓起 來處理掉了……自己去反省。想要卡,就拼命工作?!?/br> 「公平?努力工作就有紅卡和綠卡,怎么不公平了?什么?你說要和自然人 一樣公平?你瘋了吧?」 那個可憐的家伙低著頭蜷縮在自己的墊子上,兩個領到了食物的隊員正在他 面前故意笑嘻嘻地大聲吃著,用力砸吧著嘴。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我們都 這么可憐。 輪到我了,隊長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喉結滾動著,魚的腥香和米飯的甜 香混合在一起,執著地切割著我的鼻腔,簡直讓我快要精神崩潰了。我努力屏住 呼吸,艱難地點了點頭。 隊長遞過來兩張紅卡,我一把抓起來逃命般地離開了指揮中心,穿過食物氣 味更加濃烈的休息區——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在歡快地享用他們難得的食物,細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