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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哭得這樣絕望,這樣縱情,這樣聲嘶力竭。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 原來這人間,正是地獄嗎? 周玙大放悲聲,不如他和母親,一同離去罷。 · · ……娘,那杯鴆酒,苦不苦??? · · 然而周玙沒有死。 周玙死在王帳,沒有任何意義,周泰不會放任任何一只棋子,毫無意義地出局。 若說伊雅公主的死,是為了挑起波斯和北狄之間的新仇舊恨;那么周玙的死,就是大朔進攻北狄的理由。 所以周玙沒有和母親一同死去。 一群死士沖進了王帳,帶走了號啕不已的周玙。從此世上再無那位風雅清和的三殿下,只有大朔天子手里的一顆—— 小小棋子。 · · …… 史書記載,攣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數十個北狄饑民搶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車馬,把周玙及其仆從二十余人,一并殺害于玉門關外。 …… 痛失皇嗣,家國受/辱! 鴿派大臣緘口收聲,鷹派大臣群情激奮,永安帝順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戰。原本協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軍隊,聞令瞬間調轉槍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發。 …… · · 薄將山記得自己見到周玙的最后一天。 風沙漫天,衰草連綿。 周玙的車駕被薄將山的兵馬,堵在了無人突經的小小棧道上。 冰冷凄寒的鐵騎刀槍,圍堵著大朔皇子的車輦,后者顯得格外的孤弱可憐。 在周泰的計劃里,薄將山一眾,便是宣戰借口里的,“北狄饑民”。 薄將山淡淡地覷著周玙蒼白消瘦的面龐,低低地笑了起來;少年將軍笑得嗓音嘶啞,笑得渾身發抖: “三殿下,害怕嗎?” “……”周玙自嘲地笑了一聲,“真不愧是父皇?!?/br> 虎毒尚不食子。 大朔天子,東陸帝王,果然是比虎狼還要狠毒的男人。 “你也別得意?!敝塬_淡聲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遲早有一天,也會死在父皇的手上?!?/br> 薄將山哈哈大笑:“——我又不是你!” “我生在泥沼里,長在戰場上,知道自己命如草芥,賤如紙張,從不奢望,從不念想?!北⑸巾怅幚?,表情微笑,“周玙,你的胃口太大,你想要的太多,陛下都容不了你!” 是以,你會死在周泰手上; 是以,周泰會死在我手上! “我要的東西太多?”周玙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薄止,我畢其一生,只想為母親養老送終,做個清閑本分的小王??!” 我很貪心嗎?! 我很貪心嗎???! 想和母親生活在一起,薄將山,我很貪心嗎,我很貪心嗎——???! 薄將山不笑了。 薄將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宜妃娘娘已經死了:你卻想讓她活著。人死不能復生,注定你要恨陛下一輩子?!?/br> 陛下怎么可能容你? 怎么可能容得下一個對他懷著弒母之恨的皇子? ——這玉門關外,你非死不可! 周玙雙目盡赤:“這是我母親?。?!” 薄將山厲聲斷喝:“這也是我母親——?。?!” 伊雅公主是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 你以為當時伊雅公主飲鴆自盡時,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只有你一個么? 周玙,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么? ……母親不認得我,她根本不記得我。她不會吃我給的東西,也不會對我展開燦爛的笑容,更不會主動擁抱我。 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被全世界遺忘的那一個?。?! 周玙,我薄將山,最嫉妒的就是你! · · 薄將山記得周玙的死法,和母親一模一樣。 “……”周玙端著白玉雙耳杯,晃了晃里邊的鴆酒,“薇容知道么?” 薄將山默然不語。 她當然不知道。 ——但她必然會知道。 她會知道玉門關外,發生了怎樣一場謀殺;她會知道親手賜周玙毒酒的,正是邊軍都尉薄將山。 步練師不會恨周泰,也不敢恨周泰;她無處安放的仇恨,只能轉嫁到薄將山的身上。 “原來如此?!敝塬_見他不答,冷笑一聲,“——兄長,你也得不到她?!?/br> 就算我死了,她也會恨你一輩子;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薄將山淡淡地覷著他:“所以呢?” “她恨著我,也是心里有我?!?/br> 薄將山懶洋洋地張嘴,字字誅心,句句見血: “——而你死了,在她心里,連半點塵埃也不剩下?!?/br> · · 后來,周玙身死玉門關外。 后來,步練師得知真相,泣血不止,大病數日。 后來,步練師重回朝堂,與薄將山相遇。 陰差陽錯,造化弄人。步練師既不記得她曾經在皇家宮宴上,救過一個漢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小將領;也不記得當時波斯人火燒北狄王庭,是薄將山把她救出了燎燎火海。 步練師冷冷地看著薄將山,只能想起被他一杯毒酒賜死的周玙,只能想起刻骨鉆心的血海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