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側 第251節
鐘源道:“二郎這是什么話?議事的時候你都在的,怎么能說一無所知呢?” 章昭道:“我心里總沒底?!?/br> 延福公主道:“什么有底沒底的?藥王在這里,還能叫你心里沒底嗎?” 公孫佳笑笑,對章昭舉了舉酒杯,一邊竇氏還是堅持做個壁花。延福公主給公孫佳不停地使眼色,她也是服了,不懂公孫佳為什么一直沒一句實自豪感。實在忍不了了,她說:“今天這兒沒外人,你就給我句實話,行么?” 公孫佳也沒有裝傻,看看章家這一對兄妹,說:“好,嫂嫂想要什么實話?”延福公主腦子里翻江倒海,想問的可太多了,她也鬧不明白公孫佳這還在猶豫什么!更不懂都已經把章昺給干下去了,明擺著是章昭要上位了,還不好好把握?還有,為什么不帶一帶章昭呢? 腦子里轉了老大一圈,鐘源對延福公主道:“你要是看不透,就先別插言,更別插手?!?/br> 公孫佳笑了,看來鐘源也不知道這全貌,還以為是普通的拉近關系。她不想讓鐘源為難,問章昭:“秦王心里要什么底?紀氏已敗,天下將有新有國母,我看不出來秦王有什么好不安的?!?/br> “這……” “打從紀炳輝撩惹四方,殿下就前程似錦了,還要別人插什么手呢?”公孫佳慢條斯理地說,“至于‘一無所知’,就更有趣了。宮里所有的師傅,無論文武,教授講解都比我強,我的師傅就那么兩個半人,也不及宮中的師傅?!?/br> 延福公主發出了一個單音節:“可……” “到了殿下們這一步,就不是‘學’而是‘悟’了,”公孫佳耐心了一點,干脆點明了,“這個誰都幫不了你們,在陛下身邊,不是‘揣摩上意’,那是王濟堂該干的事。我們,”她指了指鐘源和自己,“想著怎么做事。殿下呢,該想的是‘陛下為何要這么做’,別走岔了路。至于庶務細節反在其次了,那些個東西,只要你想明白了現召人來問都能看個大概。所謂提綱挈領,不知綱領,管中窺豹,倒也能學到些本事、贏點夸贊,對沒品級的小吏那是足夠的。殿下要的,可不是一個能干的小吏的考語?!?/br> 章昭不斷地點頭:“原來如此?!?/br> “想做實務是好事,殿下想做實務的本意是什么?要是為了能將事情看得更明白,做事手上有準星,早給殿下安排了。殿下沉下心來,陛下這不就安排你做事了么?這一遭是煉心,這一程是必得走的。陛下坐得那么高,他什么都看得見。我們看的,終究是淺了一層,殿下要跟我們學,路就走窄了。殿下是要做能臣還是賢臣?別的都能教,只有天家父子相承。殿下想想陛下當年在東宮是怎么做的?他可是二十年沒出京城??!” 章昭深吸了一口氣,離席鄭重一禮:“多謝指點迷津?!?/br> 公孫佳道:“殿下不如想想見了狼主要怎么做吧?!?/br> 章昭訝然道:“要我做什么呢?我以為阿爹只是要我露個臉以示重視。寧可裝個平庸之人,不可真的示人以短。狼主能有如今這般成就,恐非易與之輩。我沒與他打過交道,不該由我來主導?!?/br> 公孫佳做了個“請”的手勢,請他坐回席上,笑道:“殿下這話就入道了。只要知道發生某事的時候該與某人商議,議著議著這事兒殿下也就能弄明白了,以后就會越來越熟練?!?/br> 延福公主笑了:“二哥,藥王從來不打誑語,別人說這些話會是推脫,她說了,必然就是這個道理?!?/br> 鐘源道:“二郎,最正的道理都擺在明面上,看起來像是廢話,直到碰了壁才會發現是至理?!?/br> 公孫佳一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說:“你們兩個不要在中間糊來糊去啦,我就是這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雖然讀過書,作詩要養代筆,雖然研究過兵法,從來不自己上陣殺敵,也好好地活到了今天?!?/br> 她往后一仰,雙手一攤:“你們是不識字還是沒讀過書?我不明白,你們急什么。之前不必說,之后更不必講,君臣父子,倫理綱常,一切依禮法而行,君臣之份已定,我永遠站在陛下那一邊,有什么好擔心的?誰要反對陛下的決定,我們是不會答應的?!?/br> 章昭之前表情十分豐富,從熱情,到緊張,到嚴肅,到驚訝,再到愉悅,走馬燈似的變。待公孫佳仰在靠背上之后,他的這些表情都消散了,代之以一股輕松,仿佛卸下了一個大大的包袱,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br> 鐘源也終于放下心來,他知道,章昭要的,其實是公孫佳這最后一句話——站在章昭這邊。有這個立場,不管公孫佳說什么,章昭都能接受——滿意不滿意的另說。 鐘源更知道,章昭并不是章熙心目中期望的太子模樣,矮子里拔高個兒,就是他了。所以章熙最近打定了主意,公孫佳才肯勉強接了這個活。公孫佳總不能說,你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你沒冊立前我一個丞相還是個女的我幫著你咱倆一塊兒完蛋。 歸根究底,是章昭天賦比起他爹章熙差了一截,又沒有像章昺那樣有大家容忍不了的大缺點干脆聯手讓他滾蛋,好又沒有那么好、壞也不算壞,搞得大臣們接這個盤子接得不痛快。沒了那個沖勁之后,就干脆專心搞自己那一攤子去了。 兄妹倆對望一眼,公孫佳對鐘源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能應付得了,鐘源的眼神里有那么一點無奈。章家兄妹倆心是心頭大石落地,相視一笑。場面和諧極了。 ~~~~~~~~~~~~~~~~~ 章昭心情一好,人就更穩重了,狼主人還沒到,章熙就已經對公孫佳表揚了章昭:“二郎近來像樣多了?!?/br> 公孫佳不置可否,倒是向他提起另一件事:“陳王最近活潑了許多,喜歡打獵不失父祖風采,不過梁安是個名將的胚子,陪他玩耍下去就要廢了,調梁安北上到他哥哥梁平麾下為國效力如何?” 章熙臉上頓時沒了表情,章昺最近很是放縱,畋獵、醉酒、納妾、聲色犬馬都湊齊了。那也是親兒子!親自放棄了他之后,章熙又有那么一絲惆悵,一直縱著他,不知壓了多少彈章。 一旁章昭道:“狼主朝賀在即,邊關暫無烽火,就讓大哥高興高興也沒什么?!?/br> 章熙長嘆一聲,欣慰地對兒子說:“二郎長大啦。藥王啊,這個事聽二郎的吧?!?/br> 公孫佳于是提出調舊部王金龍的兒子北上:“武備不能丟,年輕一代該不斷培養?!?/br> 章熙道:“這個你與大郎商議去,我不管?!?/br> “是。殿下要同去么?” “去吧?!?/br> 章熙覺得找對了人,放心地讓霍云蔚繼續在吏部里給朝廷引新血,讓章昭最近就跟著公孫佳混,也不用管狼主到沒到了。等混完了接待狼主,再安排章昭跟著霍云蔚觀摩觀摩。過一陣再安排章昭與江平章見識見識。 大概就能讓章昭囫圇個兒地把朝廷主要勢力摸清楚了,接著就能入主東宮參政議政了。 背負著章熙這樣的期望,章昭也沒有掉鏈子,先是跟著公孫佳、江平章出城迎接狼主。這個安排是有講究的,章昭負責“身份貴重”,公孫佳負責“上次就是我打的你,你老實點”,江平章就負責“咱們談談條件吧”。 到了這一天,公孫佳這外貌看起來雖然不像是個能打的樣子,一介紹完身份,狼主這邊的氣息都為之一斂。 兩國通使,互相打嘴仗是慣例了,哪怕一方是所謂“蠻夷”,其中精英也不乏學識淵博者,沒有被一邊壓著罵的道理。但是因為公孫佳帶著這個身份出現了,狼主這邊的使者打嘴仗都客氣了幾分,只暗諷你們道路都壓壞了,打仗不容易吧?消耗挺多的吧?要愛惜民力呀! 江平章這兒也不客氣,反問:“貴國道路想必很寬闊平坦了?” 元錚冷不丁地回了一句:“他們那兒我看過,沒幾條好路?!?/br> 這就很尷尬了!被諷刺的人卻一點尷尬的樣子也沒有,大咧咧地說:“沒路也跑得起來?!?/br> 一番唇槍舌箭過后,狼主等人被迎入四夷館安置在了最大的一處院落里。江平章仔細,派人給他們講了一下京城這里大致的律條,反正就是:出去可以,畢竟我們不能軟禁使者,但是你們最好不要落單,并且我們有宵禁。不要在京城調戲婦女,不然大家難看。買東西要是錢不夠了,我們可以提供。當街斗毆會被抓。之類的。 派的這個人就是吳選。吳選口齒清楚條理分明,三言兩語就給說明白了。狼主掃了他一眼,上下認真打量,旋即將他丟到一邊——他發現了更有趣的事。 狼主長得粗獷眼睛卻毒,見一路“護送”他來的元錚自從到了郊外周身的氣息都變了,從郊外直到四夷館,他就看出來了,元錚的眼睛直往公孫佳身上瞟。喜歡的眼神是掩飾不住的,狼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笑了。 有趣。 他揚聲道:“小將軍,進來喝酒嗎?” 元錚一板一眼地道:“狼主請自便,末將自有去處?!?/br> “你要回家嗎?那得空我去你家?!?/br> 章昭抄起手來圍觀,想看這狼主還能整出什么夭蛾子來。只聽元錚答道:“我沒空?!本蛺烆^站到公孫佳身后去了。章昭微微皺了一下眉,狼主代他發問了:“小將軍與丞相好生親密?!?/br> 狼主這純是故意的,相較于元錚的眼神,公孫佳就淡定許多從頭到尾沒太大變化,狼主甚至不能確定公孫佳的態度,所以說出來刺那么一下想看看元錚的反應。豈知公孫佳回答了他:“那是當然啦,他是我的人?!?/br> 當著皇子與另一個丞相以及四夷館諸多官吏的面,居然說朝廷的將軍是“她的人”?狼主也很意外,據他所知,這南朝不是這么個算法的吧?朝廷官員不是歸皇帝的嗎? 公孫佳一挑眉,握住元錚的手:“我們回家了,您先安頓吧,有什么事兒只管跟他們講。陛下知道您旅途勞累,請您先歇息,明天在宮中設宴款待。殿下?江公?” 章昭和江平章像兩條吃食的錦鯉一樣張圓了嘴,眼睛死死盯著公孫佳的手,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江平章要說話,那得是斥責的,讓他看到自家兒女握著另一半的手他都得說一句不莊重。場合不對,人也不對,江平章梗住了。 章昭更有點像夢游,心說:你這是要干嘛? 公孫佳登上車,揚長而去。 第243章 反對 江平章生平頭一次與敵酋達成了共識:公孫佳怕不是瘋了吧? 狼主公倒還好, 他對某一個丞相得了什么瘋病并沒有任何的關切,瘋了更好。不過是南朝女人干出這中事兒來,狼主還是覺得有得熱鬧可看了。他抱起了胳膊, 掃射圍觀的人群。 江平章就不一樣了,他閨女江仙仙與公孫佳是好朋友,雖然江平章私下懷疑過公孫佳與他閨女交好是有什么圖謀,但理架不住女兒認定了這是個好朋友, 他也不得不得對公孫佳多一點長輩的關愛。 公孫佳當眾拉了個男子手, 這個還能遮掩,她把人拽車上, 這要怎么糊弄過去?! 江平章愁得頭發都要白了,回頭一看吳選,行, 就你了!指示吳選:“你,好生侍奉狼主,教他禮儀!”他自己火燒火燎地聯絡各主人士去了!頭一個就得跑去趙府!趙司翰,你夫人快點請出來吧!江平章無論是出身、資歷都比公孫佳好看太多,然而在政事堂里他是個新丁, 資歷沒有公孫佳深, 不能在政事堂里對公孫佳開炮, 只能“功夫在戲外”。 同時,圍觀的又不止江平章一個人。什么跟著丞相一同出城的百九、僚屬啦, 什么悄悄跟過來看熱鬧的百姓啦——樹上還掛著倆頑童,由于爬樹技術不夠嫻熟,掛樹枝上了,正等著人來救。又有許多京的小官小吏,乃至于商戶貨郎。 一個個看熱鬧都開心得不得了。 江平章只好當親娘沒有給他生一張臉皮, 硬撐著把狼主送進了四夷館,將四夷館大門一關,他自己卻跑得飛快,向章熙匯報了一下“已將彼安排入四夷館,安排教習、飲食等”,出宮就殺到了吳選的跟前。他要盯著吳選,一定要把這狼主的禮儀給教會嘍! 吳選道:“那是一方梟雄,下官若是打擾了,不同流合污就是要墜入深淵,恐怕死無全尸。百依百順,只怕連墜入深淵的機會都沒有就要被滅口啦。還請相公劃下個道兒來,什么該奉承,什么不許的好?!?/br> 江平章詫異地看了看這個長相清俊、眼神嫵媚的青年,哦!想起來了這是吳選。江平章道:“凡辱國格者不可為,其余,隨他去!” 這是一國宰執的底氣,也是大國的自信,吳選認真地說:“是?!?/br> 江平章吩咐完吳選,先沖回宮去向章熙匯報,接著就殺到了趙家去找趙司翰:憋開心啦!快去看看公孫佳吧! 趙司翰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兩人繞了八句話,趙司翰才從江平章口得到了一個真相——公孫佳把元錚帶回家去了。 趙司翰奇道:“元錚本就是她的事,帶回去有何不妥?” “牽著手!”江平章將重音落在了該落的地方,“還一起走!你竟說‘有何不妥’?” 趙司翰也挺無奈的,公孫佳,名義上是他的繼女,然而從來不歸他養更談不上教導。對公孫佳指手劃腳?嫌命太長嗎?趙司翰從決定娶鐘秀娥之前,就對這些事情有一個很清晰的判斷了,那時候他爹趙司徒還在,說得就很明白:“不要想著‘教化’,教化何須迎娶?” 大家就是為了面子上能混得過去罷了,管教?想啥呢? 趙司翰打著太極把江平章給忽悠走了:“敵酋尚在,此時不宜生出是非來!” 江平章不得不把這口氣給咽了下去,嘀咕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在想什么呢?” 趙司翰好脾氣地說:“她不是一般的年輕人,你想想,她會時候失過計較?”江平章勉強同意了這個觀點,仍然說:“大庭廣眾之下,有失體統!也不怕物議!” 趙司翰雖然也覺得公孫佳這事兒鬧得有點不好看,仍是說:“狼主面前,她就是體統了,怕什么‘有失體統’?”將江平章說得啞口無言是。公孫佳甭是狗屎運還是什么,是這世上僅存的一個打贏過狼主的人,狼主來議和的時候你參她一本,是想干嘛呢? 江平章嘆息道:“到底是個小娘子??!你好好勸一勸吧,生父既逝,生母又不在面前護持,我等不能裝作不知的?!?/br> 趙司翰正色道:“江公放心,我這便與夫人商議?!?/br> ~~~~~~~~~~~~~~ 江平章是相信趙司翰的,趙司翰的信用一直都很好,于是他跑去向章熙匯報今天的行程去了,留下趙司翰帶著鐘秀娥拼命的往公孫府去趕。 公孫佳要招贅,這事兒明眼兒一看既知,光天化日拉了個童養媳回府,就有點挑戰底線了。鐘秀娥在車上罵了好幾句:“小元這個小王八蛋,他什么時候鉆的空子?”、“小潑皮,敢打我女兒的主意了!” 夫婦二人到得公孫府,卻見府外輻輳云集,鐘家全家出動了——靖安大長公主打頭,五個公主連同她們活著的駙馬以及她們的兒子都被薅了過來。 為的就是一件事兒:心肝兒,你就看上他了? 元錚長得是不錯,帶出去也很有排面,公主們還挺喜歡他的,每次都賞他不少,從鎧甲到兵器到錢帛??赡遣皇且驗檫@貨是守衛公孫佳的嗎?她們是為了外孫女/外甥女/小姑子/呀!這跟招女婿不一樣!后悔以前給元錚太多好臉色了。 五個公主站成一條弧線將元錚半包圍,她們的丈夫、兒子拉起了第二道弧線。 公孫佳說:“今天大家都好閑!來喝茶嗎?外婆那里貢茶不會比我的少呀!來人,上茶?!弊尮鱾內易潞炔?,同時輕描淡寫地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個位子讓元錚坐過來。 元錚兩只耳朵熱得能融化掉冰塊,疾步上前,啪一聲坐下了,穩穩地就釘地當地。氣得鐘佑霖顧不上他好看,指著元錚問公孫佳:“你咋就選上他的捏?” 一著急,他把十年沒說過的賀州口音都給漏出來了。 公孫佳道:“什么?” 說到這個,鐘佑霖就有話講了,他的表妹,什么什么都是一等一的,怎么能配個小元?得是名門望族、仕林賢者、儒將風范,還得聽話會照顧他表妹!元錚一條也沒占!鐘佑霖很生氣,當年看到小小胡姬的憐惜全沒了,理直氣壯地說:“你要選夫婿,也不必從自己家奴中選!” 端的是擲地有聲,且毫不顧忌元錚的感受。 公孫佳拿手杖敲地,道:“哎哎哎,有話沖我,你沖他干嘛?!” 靖安大長公主不淡定了,女生向外她看得多了,從沒想過自己的外孫女會有這一天!大長公主含蓄地問:“他哪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