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側 第36節
公孫佳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我只是想了解文臣們都在想什么,他們的習慣是什么。還有他們之前說的那個詩會,那個辦詩會的園子。我過兩天還要逛一逛幾處園子,如果可行,咱們也修一個。不能一開始就將人都招到府里來,不合適?!?/br> 從鐘佑霖在眼前晃悠開始,她就在想這件事了。園子還能租出去,這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她家辦什么宴會,自家有的是地方。無論是馬球、賽馬、游園、避暑,公孫家從來不缺排場。 但是鐘佑霖打開了她的新思路,她想,可以在京城修一個園子。就用來經營,平時也租出去,這個園子一定要檔次很高。今天阿練講的那個胡姬開的胭脂鋪也給了她靈感,就是把門檻抬得高高的,讓人求著來。 至于要不要掛上自己的名字,她還在斟酌。 馬球場也是,她打算置辦一個新的馬球場,也是這個意思。馬球場配上悠閑的莊園,也是個出游的好去處。 單良撫掌而笑:“妙!愛靜的、愛動的,就都在眼皮子底下了,只要他們還愛出來玩兒。就算不愛出來玩的,名士都聚在這里,他也少不得要挪動腳步。依著我,就弄一明一暗兩處,篩揀一下可結交的人,再交好也不遲?!?/br> 榮校尉也笑了一下:“甚好!”這樣他也多了消息的來源。其中妙處,可能公孫佳自己都沒想得特別多,榮校尉的腦子里已經有了規劃了。 三人正樂著,外面來了個小丫環,輕輕叩門。阿姜出去了一下,回來表情帶點怪異:“阿靜求見。要……要在書房見您,說有些話不能在閨房里說?!?/br> 公孫佳有點奇怪,不過這個阿靜是她選定的人,順口說:“讓她進來?!?/br> 單、榮二人不以為意,正要退出去,卻聽元崢說:“二位請留步,必得二位在場?!眱扇擞X得好笑,又覺得可能真的有點事情,一齊站住了。元崢又說:“請阿姜jiejie將門帶上,不能有人偷聽偷看的?!?/br> 有意! 公孫佳一個眼色,阿姜照辦了。榮校尉不動聲色地斜擋在公孫佳面前,手已按在刀柄上。單良悄悄往一架大盆栽后面站了。 卻見“阿靜”跪倒在地,開始脫衣服。榮校尉與單良同時說:“胡鬧!” 元崢解開衣服說:“我叫元崢,是男的?!?/br> 第34章 安排 大變活人了! 這變故來得太離奇, 公孫佳與單良、榮校尉都忘了生氣。 元崢! 找了他這么久都沒有找到,還以為他已經死了,沒想到他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大家都沒有發現。不止“沒有發現身份”, 連人家的性別, 他們都搞錯了! 三人都是自詡聰明之人, 單良的傲氣勁兒是外露的。公孫昂過世的時候,他還念著舊主之情, 看公孫佳都是拿看晚輩的眼神。公孫佳雖然不大外露, 也自認自從父親過世, 自己掌家這一番cao作做得是著實不錯。榮校尉話最少,那是因為他從公孫昂時代開始就一直執掌著機密, 認為對人心的陰暗是非常了解的! 就這三個人,愣是沒認出人家的性別! 元崢這個出場, 給了三人終身難忘的記憶, 深刻到他們一想到這件事, 都恨不得先抽自己兩巴掌,深刻到他們看人的時候不敢再想當然, 深刻到他們無時無刻地要重新評估一下身邊的人——從外表到內心。 三人看似不動如山, 心里全是震驚! 單良心里全是不可思議:這貨才八、九歲吧?怎么就……不對!那他也是個男兒身!居然以女孩兒的身分混在府內的后院!簡直不可原諒! 又很慶幸,還好,是個小男孩兒,并且一直在佛堂里, 進府也沒有很久。 想到公孫佳身邊居然出了這樣的紕漏, 兩人背上全是冷汗!他是個男的!男的!此時單良也顧不人家只有九歲,更忘了當初自己怎么跟公孫佳說“要多看看,多經歷些事情”了, 氣得把拐杖攥得死緊。他的心里閃過許多可怕刑罰。 榮校尉更是認為自己沒有認出元崢性別這個錯誤不可原諒!他是干什么吃的???就是干這些往別人身邊放探子,抓主人身邊的jian細,諸如此類的活兒?,F在來了個燈下黑。 奇恥大辱! 驚訝、后怕、屈辱之后,兩個男人終于開始生氣了。 他們什么離奇的事情沒見過?富貴人家里,女眷身邊養個老媽子,事發后發現是姘頭的……那也不是沒有!但是眼前這個不一樣!他居然有那么多的機會接觸公孫佳!這是不可以的! 如果是公孫昂身邊出現類似的事情,他們只是惱火于自己的失誤。公孫昂是有自保能力的,公孫佳不是,她是最容易被摧折的嬌嫩花朵,是無價的玉器,珍惜而易碎。沒人碰她,都要擔心她什么時候自己就崩解了,現在出了這么個事! 公孫昂身邊出現意外,大家動手給它處理掉,復盤,吸取教訓,絕不會后怕。換了公孫佳出事卻是想一次,心尖就要顫一次的。 兩人用殘破的理智告訴自己:這小王八蛋已經在面前了,不急著先打死,好歹是元崢,用好了是顆棋,還能坑一把紀宸,惡心惡心紀炳輝。 “你tm給老子把衣服穿上!”榮校尉低吼! 元崢這才開始有點慌,把女式的小襖給裹緊了,胡亂系了一下帶子,等候發落。 他的樣子乖巧極了,□□校尉已經完全不相信他的表象,單手將他給提了起來!眼看要給他摜地上摔成一張人餅。 “阿榮!”公孫佳低呵了一聲,挽救了元崢的小命。 榮校尉提著元崢回望過來,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公孫佳定了定神,緩緩地說:“拖出去,二十鞭?!?/br> 榮校尉一聲令下,進來的親兵也不管拖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單手將元崢提了出去!公孫佳直勾勾地看著門口,對榮校尉道:“你跟著看著,讓他疼,但不能打壞。治一治要還能使?!?/br> 榮校尉出去的時間略久,回來的時候說:“問了人。他在后面行走被攔住了,便說有事稟告,才被帶過來的?!?/br> 元崢是剛剛從公孫佳的馬車上下來的,念著這個來歷,才沒有馬上被送到管事那里進行真正的拷問。元崢就憑著一時的勇氣,來到了書房,扔給書房里正覺得自己擬定了一份絕妙計劃的三人一個炸雷! 榮校尉恨得牙癢癢,一面是想懲治那些看到從主人車上下來,就對元崢青眼相看的混蛋,一面又覺得,幸虧將元崢帶到前面來了,否則阻上一阻,元崢可能就沒有勇氣招供,那等他在后院長大…… 公孫佳從未遇到這樣的事情,什么情緒都炸開了,所有情緒混在一起,反而非常的平靜。再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很溫柔地對阿姜說:“以后府里來新人,要對人體貼,先幫她沐浴更衣?!?/br> 阿姜必須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才能控制住不讓自己尖叫出聲!她一直跟著公孫佳,自詡是未來內宅管家的不二人選,竟也眼拙!呼吸沉重地點了點頭,阿姜聲音有點啞,雜著些微的磨牙聲:“奴婢親自看著!咱們家那么善心,一定要對下人好?!?/br> 公孫佳忽然問:“她是怎么來的?” 等一下! 他是怎么到公孫府的?是公孫佳自己帶來的。從哪兒帶來的?從湖陽公主府。為什么帶回來?湖陽公主家鬧緋聞。怎么鬧起來的?因為鐘佑霖從街上將他揀回公主府,然后鐘保國不認識,誤以為她是jian細! “我就知道,八郎比普賢奴還欠打!”公孫佳說。我也欠教訓,她默默地補了一句,當時還覺得自己干得漂亮,竟忘了驗一驗男女,可誰看著這樣的一張臉,會覺得他是個男的呀??。?! 公孫佳的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她能夠有心情生氣了。氣得十指成爪,將桌上鋪的繡布撓得掛了絲。 ~~~~~~~~~~~~~ 二十鞭也就一會的事兒,元崢背上條條血痕,疼得鉆心。親衛將他往書房地上一扔,旋身出去帶上了門,挎刀站在門前。 公孫佳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元崢趴在地上,吃力地抬起頭,只看到一雙素色的繡鞋,與一截裙角。明明背上疼得讓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腦子卻非常的清醒,連昏倒的感覺都沒有。 公孫佳慢慢地蹲了下來,看得阿姜擔心極了,腳步帶點踉蹌地奔了過去,想將公孫佳給隔開。公孫佳從生下來就被養得很精細,任何陌生的東西都讓她去接觸,任何陌生人,不,除了少數幾個人信任的人,熟人都自覺地不去觸碰她,就怕不小心傷到了她。 地上這個卷毛小賊頭,心機忒深,敢裝丫頭,阿姜生恐他會暴起傷人。如果可以,阿姜甚至不愿意讓公孫佳與元崢有著小于兩丈的距離。 公孫佳捏著元崢的下巴認真地打量他的臉,好看,真好看,手感還是與上次一樣的好,她的心情卻不像上一次。她慢慢地問:“我說過什么?” 元崢瞪大了眼睛,他想起來了,公孫佳說過“不管你有什么事,只要對我說實話,我都給你平了?!?/br> “嗯?” 阿姜有點解恨,也有點擔心,公孫佳最討厭別人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了,這小賊犯了這個忌諱,一定會被罰的吧?真是太好了! 元崢低聲道:“不管有什么事,只、只要說實話,都……都能給、給我平了?!?/br> 阿姜扼腕。這樣的好記性取悅了公孫佳,她沒那么生氣了,仍然慢慢地問道:“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講嗎?” 元崢低喘了幾下,汗水積滿了額頭,慢慢滑了下來,頭顱的重量壓到了公孫佳的手指上,有點累。元崢道:“我……全家都被殺了。有個叫師括的,殺光了先父的舅家……” 他竟將自己所知毫無保留地都說了出來,阿姜在一旁聽著,心里的怒氣都消散了。心道,他也是慘,怪不得不大說話,這被誤會成女孩子也不否認,竟是為了保命,如今又自己招了。不對!還是錯了!是要罰的。大不了以后我不另收拾他就是了。 公孫佳收回了手,緩緩起身:“哦?!?/br> 元崢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拼著渾身的力氣,說:“我求您能收留我,讓我干什么都行!我知道,您也很難。并不想求您為我出手。我所想的只有親手為先父報仇,至于什么王氏、元氏的仇恨,他們已經下了地府,就讓他們自己向閻王告狀吧!” 單良喉嚨里咕嚕了一下,心道:這小子夠獨! 榮校尉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為父報仇當然可以,但是不記得宗族的仇恨,這怎么行呢?哪怕現在元崢也不值得公孫家為他出手,在這個不合適的時節直接與紀家杠上。公孫家可以不同意,元崢不可以不提! 公孫佳低頭看著元崢的卷發,問道:“胡女之子,他們對你不好?” 元崢既已將話說開,便再也沒有保留:“元家有活人的時候,我是野種。元家死絕,我便是要為父祖報仇、傳宗接代的小郎君?!?/br> 那也不行!有違孝道!榮校尉在心里否認。 他為公孫佳訓練死士,就要“獨”的人,最好六親斷絕。但是本心里,還是喜歡忠臣孝子義士摯友。即便是他正在訓練的那群孩童,也是父母家人不要了,公孫佳以恩情、主仆之義,超出親情,才是名正言順。 死士可以是毫無牽掛的亡命徒。無論什么樣的戰爭,都不可能是由亡命徒來決定勝負的,決定勝負的永遠是有家有業,愿意為了保護父母妻兒守衛鄉土的正常人。 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的人,是最難控制的。而真正的悍不畏死,是知道死亡的可怕,但是因為有更重要的東西,所以能夠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元崢,不是榮校尉欣賞的人。 公孫佳已經說了:“好?!?/br> 榮校尉道:“不好!為人子孫,豈能不孝?有悖人倫!父祖不喜,當以情感之?!彼y得說這樣的廢話,但卻說得情真意切。一個連自己的宗族都不重視的人,指望他會忠心嗎?日后反噬怎么辦?他不能容忍公孫佳身邊有這樣的人。 公孫佳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敬臣忠,從來都是為尊長者做出榜樣,卑下者才會有樣學樣。有好的榜樣,自然也有壞的榜樣,因果之說,豈是虛言?為尊長者無情無義,哪有臉怪子孫不孝不倫?” ~~~~~~~~~ 元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所以公孫佳問了,他也就把所有的都說了出來。并沒有期望過能夠被理解,即便是他的親生父親,對他和母親很好,也會要求他仍要孝順祖父母。讀圣賢書,行忠義事。 話一說出,他的評價一定會降到谷底。但他想過了,這是他最好的選擇。從最低的評價開始做起,一點一點的讓別人看到他的努力??偙纫恢眰窝b,有一天裝不下去,口碑徹底崩掉的好。對元家的厭惡,他是沒辦法裝成喜歡的。 萬萬沒想到,居然能夠被應允。 公孫佳所說的,正是他心里一直有、卻囿于閱歷學識無法組織語言條理明白的講出來的想法。 元崢在地上拱起背來,吃力地將額頭抵在地毯上,背很痛,動一動手指都能牽動每一條傷口似的。他還是想爬起來,認認真真地叩一個頭,謝謝她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榮校尉被公孫佳堵了一篇話,他不能反駁主人,卻可以給元崢一句:“你還姓元?!?/br> 元崢以額拄地,轉過臉去,斜向上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我父姓元而已?!币彩且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母親姓什么。許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她們可能根本就沒有名字,他只是更徹底一點,連母親姓什么也不了解而已。 單良有意打個圓場,輕聲道:“藥王,論及忠孝節義,還是……慎重?!?/br> 榮校尉道:“不忠不孝之言,天理難容?!彼?,只是“論及”需要慎重嗎?果然不能讓主人跟單良這個孽畜接觸太多,弄得主人這想法都偏了,這兩天一定要尋個機會與主人好好說一說。 公孫佳還是一貫的聲調和口吻,說:“我是提醒我自己。你以為忠孝是你應該的,不要認為對我忠孝就是應該的,才是我應該的。 我是這家里的主人,我是父是祖,當躬身自省,不可輕易輕賤他人。人心難懂,要我體恤別人,琢磨不了三個我就得累死。我就要盡力賞罰分明,公平公道。 如果看到有什么不公,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受到委屈,也一定要告訴我??链銈儽夭皇俏冶疽??!?/br> 榮校尉心中所有意見都被這一番話給砸飛了,伏拜于地:“主人!” 單良也是一嘆,扔下拐杖步了榮校尉的后塵:“主人如此,已是最大的體恤下情了。多少人口上說得情深意重,實則苛刻寡恩,他們所有的恩情都在嘴上?!庇龅竭@么個明白的主兒,再也找不到比這里更合適呆的地方了。 阿姜早拜了下去:“我們做奴婢的,忠心是應該的。單先生說的對,從烈侯到您,恩情都落在我們身上了?!?/br> 公孫佳今天說話的份額又超標了,有點累,輕聲道:“都起來吧,先安置他?!?/br> 幾人爬了起來,幾道目光都落在了元崢的身上。 元崢此時卻一點忐忑之情也沒有了,伏在地上說:“我是您的人了,聽您的處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