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 第6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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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與趙恒并肩騎馬行在涼州城的街道上,再不像去歲在驪山的馬場上時,需他一點點帶著才能控制住馬兒的樣子了。 與鄭承瑜和徐氏在城門處相見,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當地軍官與他們的家屬,其中一位劉姓夫人還將家中才六歲的小兒寬兒帶著同行,一路過去,有孩童天真爛漫的話語,一點也不枯燥。 漸漸的,男人們騎著馬落在后面,兀自說著話,女人們則行在前面,你一言我一語,說說笑笑,氣氛極好。 恍然間,月芙覺得好像回到十四五歲的光景。 那時,她的閨中好友們都還未嫁人,時常相約外出,或去東市看熱鬧,或去慈恩寺上香,或去郊外踏青。她曾想象過,將來嫁了人,也會是如此。 現在似乎實現了。 不經意間,她坐在馬上回頭張望,看見不遠不近跟在身后的趙恒。 隔著帷帽,趙恒看不見她的面龐,卻還是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 身邊的鄭承瑜等人不禁覺得牙酸不已。 他們的年紀都略長一些,誰能想到,從小就性格冷淡,不茍言笑的八王也有這樣一天。 趙恒心思細膩,觀察力極佳,很快便察覺身邊這幾人的反應,一向鎮定無波的內心莫名閃過幾分羞赧,連忙恢復淡漠的神色。 只是目光還時不時落在前面的月芙身上。 去歲的這個時候,他只能在無人察覺時,偶爾往她的身邊看一眼。 她被許多人議論、譏笑,被他的親阿姊當眾羞辱,他只能極其克制地稍施以援手。 就是這樣,也換來她的感激。 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她,頂多只是有些羞赧而已。 握著韁繩的那只手虎口處還有幾分滑溜溜的感覺,是她清早給抹上的養膚膏。 他不禁坐直身板,頗有幾分堂堂正正的樣子。 鄭承瑜默默移開視線。 半個時辰后,一行人行至天梯山。 天梯山位于涼州城南,其山勢陡峭峻拔,山體呈此地獨有的赤色,山頂常年積雪,被碧藍如洗的天空籠罩著,格外瑰麗。 山腳下筑有石階,人可涉級而上,馬只能留在山下。 徐夫人年紀最長,正要開口提醒其他幾位夫人山上風大,便見跟在后面的幾位郎君已到了近前。 趙恒平靜的臉色中透著幾分嚴肅,看看鄭承瑜等人,道:“山上空闊,無遮蔽之物,必然有些風沙,當都多備一件衣物?!?/br> 鄭承瑜等人對視一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都是在涼州一帶待了許多年的人,哪里會不知道這個?都是男子,習慣了這里的氣候,山上那點風不算什么。 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此刻不禁偷笑起來。 徐夫人從侍從的手里取過一件披風,披到月芙的肩上,笑道:“殿下說得不錯,當心著了風寒?!?/br> 月芙的臉有些紅,心里卻十分高興,系好披風的系帶,認真沖徐夫人道謝。 上山的時候,她悄悄走到趙恒的身邊,拉拉他的袖子,輕聲道:“我知道郎君在關心我?!?/br> 趙恒抿緊雙唇,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指指地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道:“仔細看路?!?/br> 月芙已然習慣了他這副樣子,“哦”一聲,又悄悄拉一下他的衣袖,便加快腳步,與前面的徐夫人等走到一起。 六歲的寬兒似乎格外喜歡月芙,一見她過來,忙松開母親劉夫人的手,小跑著到她的身邊,舉著手里才摘來的一朵橘色小花,道:“寬兒要送給沈夫人!” 幾位夫人紛紛笑起來:“這孩子似乎與沈夫人有緣,頭一回見,就這樣親近,往日他可不會如此?!?/br> 劉夫人亦道:“看來,沈夫人將來做了阿娘,定十分會哄小兒?!?/br> 寬兒生得唇紅齒白,小小的年紀,一雙眼睛格外明亮,說起話來笑嘻嘻的,十分活潑。 月芙很喜歡這位小郎君,接過他手里那朵小花,又牽著他的手,帶他一道往上爬:“咱們走快些,比他們都先上去?!?/br> 兩個年紀最小的人就這樣手牽手走在最前面,抵達山間的石窟。 不一會兒,眾人都到了山上。 天梯山石窟開鑿于北涼時期。其時,涼州尚被稱作姑臧,乃是北涼國都。因地處要塞,中原至西域的往來皆要經過此處,一時成為西北最繁華的城池。 西域高僧接踵而至,在此開壇講法,翻譯佛經,盛況空前。 如今,盛況不再,唯留下當初歷時二十余年開鑿,后又經歷代修繕的石窟。 大佛窟中,巨大的佛像依山而坐,直鼻大眼,卷發厚唇,面龐圓潤,滿懷慈悲,俯視蕓蕓眾生。他的腳下便是山間的薄云碧波,飄渺蕩漾,景致極佳。 周遭的十幾個小石窟中,曾用來供往來的僧人歇腳住宿。數百年過去,墻上的壁畫已斑駁褪色,依稀可見當年初繪時的樸拙之美。 如今,天梯山上依然有或路過,或在此修行的僧人,遇見前來觀賞、游歷、上香的游人,亦會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微微行禮。 山野之間,沒有食肆商販,眾人緩步走完后,便取出備下的干糧,簡單果腹。 寬兒被他母親劉夫人帶去飲水,月芙一個人站在一幅釋加說法像前,不知怎的,腦中就情不自禁地試圖想象數百年前的盛況。 “在想什么?”趁著眾人都沒注意,趙恒一個人走到她的身后,輕聲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站在洞窟中,月芙暫時將帷帽摘了下來,聽見他的聲音,不禁轉過頭對他一笑:“我在想,過去這里最繁華的時候,是什么樣子?!?/br> 她的見識不廣,卻也知曉這片在史書中被稱為“西州邊鄙,土地瘠埆”的地方,也曾有過繁華似錦的時候。 趙恒亦跟著笑了,卻并非她那樣的感慨傷感,只是道:“你隨我來?!?/br> 月芙不明所以,重新戴上帷帽,跟著他一道走出洞窟,沿著山坡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 趙恒指著眼前的景象,含笑道:“你看?!?/br> 自山上俯瞰而下,方能見到遠處疊起的山巒之間,有連綿齊整的農田與縱橫交錯的溝渠,往來的軍士身穿裋褐,彎腰耕種。而更遠的地方,還有大片青翠欲滴的草場,天青云低,牛羊成群,牧民們縱馬奔馳,歡快不已。 一切看起來都生機勃勃。 月芙被這樣的情形吸引,頓時眼前一亮,有些驚喜:“來了這么久,我竟不知原來城外還有這么多人?!?/br> 提到這些,趙恒的面上有難掩的自豪:“城中看起來人不多,但到逢年過節時,定會讓你大吃一驚。城外的郊野草場,經過數百年的戰亂與遷徙,原本俱是荒蕪一片。然而,河西一帶乃一處軍事要沖,歷來需駐重兵。大魏立朝以來,這兒的軍需補給便始終是一大難題。是祖母,她采納了幾位寒門出身的朝臣的意見,先在涼州駐重兵,減少戰亂,又在此屯田、屯牧,使百姓得以休養生息,至今十幾年,已然與過去的情形大不相同?!?/br> 屯田、屯牧一策,就是在他跟著蘇仁方來到涼州的時候開始施行的,十幾年來,他親眼看著這片荒蕪貧瘠的地方重復生機。如今,河西一帶所儲之軍糧,可供十年之久。 月芙只覺心中有難得的開闊與激蕩,回想起當初在太極宮中,與先帝一道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與宗室跪拜的沈皇后,不禁鼻尖微酸,感慨道:“姑祖母的確為大魏做過許多事?!?/br> 只是,如今長安的人們提起她,卻多是“牝雞司晨”、“顛倒綱紀”一類的論調。 世事變遷,令人唏噓。 兩人在此站了片刻,臨到要回去時,趙恒忽然說:“方才劉夫人說,你將來做了母親,定十分會哄人?!?/br> 月芙眨眨眼,有些懷疑地看著他。 私心里,她也覺得劉夫人說得不錯。趙恒這樣捂不熱的性子都被她哄住了,可見她的確會哄人。這也是在家中時,身為長姊被逼出來的一身本事。 不過,趙恒刻意重復這句話,實在有些可疑。 “郎君想說什么?” 隔著帷帽,趙恒看不清她的表情,抿了抿唇,搖頭道:“沒什么,回去吧?!?/br> …… 東宮的信自發出后,便被差役一路如八百里加急軍報一般,馬不停蹄地送到數千里之外的涼州城中。 賀延訥將所有人都揮退,一個人將屋門關起來后,才從貼身的兜里取出密信,見封口的火漆完好無損,這才拆開閱覽。 他看得極快,為了確認自己不曾錯看漏看,反復讀了好幾遍,才抽出火折子,將信燒去。 太子讓他見機行事,令八王在任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錯。 回想起這一個多月里見識過的趙恒的為人,賀延訥不禁擰緊眉頭,深思起來。 那可是個幾乎滴水不漏的人,任他激了數次,都穩穩當當,不動如山。 要扳動這樣的人,必得找到致命的弱點。 身為皇子,天潢貴胄,很可能不但未能撼動一星半點,反而讓自己尸骨無存。 賀延訥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將外面的心腹喚進來:“八王這幾日在做什么?” 自上一次不歡而散后,趙恒似乎徹底沉下心來,再也沒了動靜。 “八王這幾日皆按時在衙署中處理公務,除此之外,不曾有其他動作。閑時,更是干脆帶著王妃在郊外騎馬,今日似乎還邀了鄭將軍及其夫人等,一道去天佛寺石窟游玩?!?/br> 賀延訥聽完,沉思半晌,喃喃道:“看來,八王似乎對王妃十分體貼啊……” 那名心腹一時沒辨清他這話是否需要回答,遲疑一瞬,肯定道:“應當是這樣的。一來是新婚,八王年紀輕,正是感情最濃之時。二來,聽聞這位王妃的來歷也十分曲折?!?/br> 經這一提醒,賀延訥頓時想起來了。前來赴任時,他特意打聽過長安的消息,知曉這位八王妃先前曾嫁過人,和離之后,才嫁給八王。這樣的婚事自然得不到圣上的支持,是八王堅持不懈地懇求,引圣上心軟,方得償所愿。 如此看來,八王應當對王妃用情頗深。 興許,這就是一個弱點。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1-10-22 23:58:32~2021-10-23 23:49: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504394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1章 害怕 時候不早, 一行人在山間賞景上香后,稍作休整,便原路返回, 踏著石階下山。 山路崎嶇陡峭, 每一級石階的高度亦不相同,月芙上山時已經有些累了, 原本歇息一陣后,以為體力已然恢復,可沿著石階走了沒幾步, 便感到雙腿有些發軟。 前面的徐夫人等雖年歲比她長, 但因早熟悉了這里的地勢,反倒不見疲態。 一直鬧騰不已的寬兒也累了,被他父親抱著下山。 月芙落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往下行,生怕一不小心腿軟栽跟頭。 同行的都是過來人, 見她走得累, 卻并未主動上前問候, 只是加快腳步, 特意讓趙恒也走在后面。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月芙與趙恒兩個遠遠地走在后面。 趙恒肅著臉,一聲不響地放慢腳步,走在月芙的身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條靠著月芙那邊的胳膊則自然地垂在身側。 月芙看見了他有意無意的小動作,正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借力, 可轉念一想, 又克制住動作, 假裝什么也沒發現,依舊吃力地提著裙擺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