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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著實令人驚奇,因此即便只找出這五冊書來,成玉亦是興致不減,翻來覆去把玩了好一陣,注意到書封上空無一物,連個書名也無,就打算翻翻看每一冊書中都是什么內容。 不曾想翻著翻著便迷了進去,大約在子時三刻前,借著夜明珠的幽光,成玉將五冊書都讀完,才反應過來她待得太久,是出墓的時候了。 這五冊書,一冊山川地理,一冊史記傳說,一冊奇門遁甲,一冊毒典,一冊蠱簿。她極喜前兩冊,后頭三冊看得似懂非懂,但也覺有趣。 在此后的人生中,成玉曾一次又一次地責問自己,為何那時候她會忘記時辰,若她能提前離開墓室哪怕一刻,興許蜻蛉就不會死。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無法重來。 那一夜,她子時末才抱著五冊古書離開墓室原路返回,然后在走到那巨石長廊的三分之二處時,她瞧見了前面的火光。 接著便是在無數個最深的夜里,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的那場噩夢。 她在墓中待得太晚,自沉睡中掙扎而醒的蜻蛉終于猜測到了她身在何處,來古墓中尋她了。 如同每一個不知古墓秘密的探墓之人,蜻蛉點了火把照明?;鸢训母邷睾退芍南阄秵拘蚜四沟壮了亩鞠x,亦喚醒了墓中無處不在的藥毒。還好蜻蛉入墓不深,而成玉事先又做了許多解藥,能暫解二人身上之毒。 她們一路奔跑,眼看就要渡過墓門近處的那方化骨池,將毒蟲隔在墓中找到生路,但池上唯一的那座索橋卻不知被誰砍斷了。 為了將她平安送到化骨池對岸,蜻蛉死在了化骨池中。 她最后一次聽到蜻蛉的聲音,是她在她背后那句微啞的急聲:“郡主,快跑!” 她最后一次看到蜻蛉的身影,是自洞口透進來的微光中,化骨池里猛然濺起的白色水花。 蜻蛉死的這一年,不到二十八歲。 無論是清醒還是在夢中,成玉都不記得這一夜她到底是如何從化骨池畔走到了古墓外。 她的記憶有一段空白。 關于古墓中的記憶,僅能停留在那個極其冰冷而絕望的時刻,她顫抖著聲音呼喚蜻蛉的名字,向那灼人的池水探身而去。 清醒時她從不敢去回憶那一刻,因此她從來無法弄清那時候已被蜻蛉推到對岸的她,又哭著爬回去是想要做什么?;蛟S她是想要抓住蜻蛉。 貼近池水時她的手便立刻被蒸氣灼出水泡來,可見被池水淹沒的蜻蛉確然已尸骨無存。她不該那樣愚蠢,想要去抓住她,她根本抓不住她。她從不是愚蠢的人??梢苍S那一刻她也沒有辦法,她只想抓住她,是生是死的她她都想抓住。 然后便是一段失魂一般的空白。 但那空白并未持續太久。 下一段關于墓外的記憶是伴著月光出現的。 彼時天上淺淺一彎蛾眉月,月在中天。仍是夜半。 古墓之外,有兩列鐵騎一字排開,黑衣的王府侍衛如靜謐石雕列于馬上,唯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那暗黃色如同晨曦的光芒,將墓門、鎮墓獸、還有墓門前陰森的林地映得不啻白晝。 季明楓騎著一匹棗紅駿馬立在那些黑衣侍衛之后,成玉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感到他的目光含著冷意落在自己臉上。 片刻后,他緩緩開了口:“你究竟在這里做什么?” 她三日前便在街上碰到過季明楓,彼時他正攜孟珍上酒樓,未瞧見她。她想他們到此必然是為第二次探墓,故而她在初一夜取到水神靈鑰后,只休整了一日便來醉曇山闖墓了。她想趕在他們之前。 便在昨夜,她還想過,若她能帶著古書活著出墓,她大概想選一個靜夜將那些書送給季明楓,將他的救命之恩徹底了了。她同季明楓結緣是在二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在一個明月夜結緣,在另一個明月夜將這緣徹底斷掉,似乎有一點宿命的無奈感,那是很合適的。 但命運的劇本卻由不得她顧自安排。 她活著出了古墓,活著帶出了那些古書,但蜻蛉死了。 可她還不死心,她試著開口,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隱在鎮墓獸巨大的陰影里,嗓音沙啞地詢問數步之外的季明楓:“蜻蛉呢?” 馬蹄聲響起,季明楓近前了兩步,他的臉在火光中清晰起來。是極冷肅的面目,她聽見他冷酷的聲音響起:“她死了,因你而死?!?/br> 他像是有些困惑:“當日你讓蜻蛉帶你循著《幽山冊》去訪幽探秘時,我便令她告誡了你不要闖禍,你是真的就算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是么?” 如利劍一般的話語,刺得她重重喘了一口氣。 是了,蜻蛉死了。 古墓中蜻蛉落水那一瞬她所感到的疼痛再一次襲遍全身,但這一次她沒有發出聲音來。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滿是血泡的右手用力握緊胸口的衣襟,因太過用力,血泡被擠得破裂,將白色的布料染得一塌糊涂,她卻并未感到疼痛。 她喘了好一會兒,但那喘息有一種本能的克制,故而無人注意,當她終于能出聲時,季明楓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她身上。 她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任何人:“是這樣嗎?”嗓音仍是沙啞,像是用砂紙砂過一遍似地難聽。問過之后她又想季明楓說的是對的,蜻蛉是因她而死。因此她又輕輕回應了自己一句,“是的,是這樣的,是我的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