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5)
沈既明幾乎要窒息了。 寂夜神君的眼神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他拿著梅花簪靜靜直立,眉頭時而蹙起,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只是單純地打量這枚簪子的做工。 終于,羲翎抬手扯散了沈既明的發繩。高束的馬尾傾瀉而下,蕩在身后。沈既明睜大眼睛,本能地退后數步,而羲翎不給他逃走的機會,他一手綰起沈既明的長發,溫潤的梅花簪透過青絲,安然地別好。 神神君? 羲翎道:走罷。 第54章 這里沒什么人,足夠我們休整幾天。 城外一間破廟內,有一面容清秀的女子攙扶著人,推門而入。她五官姣好然面色灰白,顯然吃了不少的苦。被她饞著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子,只論身形,她不比自己meimei那般細弱,可她的神色憂郁更甚,隱隱透出命不久矣的氣息來。 我們先在這里歇腳,我打聽好了,我們不去江南,也不去蜀中,我們去關外。那里條件雖然苦些,可朝廷的人追不到那里去。聽說周元王年少時在大漠生活好一段時日,對此地頗有感情,后來更是專門以軍兵把守,不許中原的官員踏足。我想,等我們到了大漠,就沒人找得到我們了。 她自顧自地打算著,仿佛大漠就在眼前似的。高挑女子顯然不如她樂觀,她身子頓了頓,突然推開女子的手,嗓音嘶?。喊⑷?,你莫要再管我了。你走吧。 阿然的臉色青了青:這是什么話。 高挑女子顫聲道: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我現下成了這樣,沒幾年的火頭了,你跑遠些,現在還來得及,尋個人嫁了。不必為我耗費時間。 什么叫為了你耗費時間!名喚阿然的女子徒然抬高音調,幾乎崩潰道:為你做的事怎么能叫浪費時間! 高挑女子亦崩潰: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們在一塊算什么!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已經沒多少年的活頭了。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阿然紅眼道:你的意思是,若今日挨這一遭的是我,你也會說何必如此,浪費這個時間做什么。 她這樣反問,高挑女子一時無言:怎,怎么會。 你既做不到,我也做不到,總歸我們兩個是要在一塊的。我既然有法子帶你出來,就一定有法子讓你活著。旁的不用再說,今天先在這里休息。 話音剛落,門口又出現兩道身影。 瞧這天氣,怕是一個雨天。 什么人! 阿然本能地將高挑女子護在身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顫著手指向兩位來者。沒成想對方反應更加迅捷,一記手刀劈下,短刀被橫空奪去,阿然大驚,隨即天暈地轉,身上驟然一股劇痛。她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手臂幾乎要被扭斷了。 阿然! 方才還在感嘆天氣無常的隨和男聲此時比煉獄鬼兵還可怖,然他即刻松了手,錯愕道:是女孩子? 阿然趁其不備,一手抓下男子的兜帽。 你 阿然與高挑女子看清男子的面容后紛紛瞪大雙眼。 世間少見此等容貌的男子,想來更多繼承了母親,卻不顯女氣。鼻尖一點紅潤徒添生氣,長發以梅花形狀的玉簪相綰,只叫人感嘆清俊非常。 怎么會有兩個女孩子在城郊的破廟里,隨身帶著刀,你們被何人所追? 二人正是來凡間避難的寂夜神君與寒徹神君。白云蒼狗,不知不覺人間已過百年,李龍城的龍椅也已傳了三代。沈既明此番與羲翎重回人間,景象卻與想象中大不相同。在李龍城徹底與他生分前,二人也曾在寒冬暖室內暢談治國之道,那時李龍城喜歡躺在他膝頭,聲調十分沉穩,如今想來倒像是與家人謀劃未來的丈夫。記憶太遙遠,具體的言語已模糊不清,而依照李龍城的想法,大周絕不會是眼下的模樣。 這是他頭一回親眼見過街邊乞討的百姓,面黃肌瘦的農戶,頭上插著干草的幼女,他與羲翎僅僅來了幾日,他已看過太多的人間疾苦。此時更是見證兩個弱女子不知為何人追殺,心中萬般觸動,不禁懷疑起當初的決定來。 阿然心有防備,爬起身扯謊道:這這是我阿姐。我與阿姐,要去外地投奔親戚,只是囊中羞澀,只好借住于此,無無人追殺。 站在一側的羲翎冷冷道:說謊。 阿然沉下臉:你們二人是誰,跟著我與阿姐是何居心。 姑娘誤會,我與寂羲翎只是路經此地,與姑娘們一樣,尋個住處罷了。羲翎他并無敵意。沈既明暗中扯了扯羲翎的袖子,示意他別犯抽,見了什么人都要當犯人審一審。他自然看得出這對姊妹所言非實,只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既然編造的謊話已經說出口,再去追問真相也無甚意義。 高挑女子沉聲道:尋個住處?二位道長難道說得就是實話。二位一身行頭不菲,難道還住不起像樣些的客棧,非要找來這無人廟。 沈既明微微笑道:我們雙方互不追究,如何。 他確實沒錢,而沒錢二字與寂夜神君是永遠掛不上關系的。偏偏寂夜神君空有一只鼓荷包,一身的修為不知何時才回得來,眼下敵暗我明,沈既明一身半吊子的功夫顯然不足以保全羲翎,二人是來避難而非逍遙快活,自然也不敢過于招搖。 走吧,羲翎,這里讓給兩個姑娘住,我們另外尋個地方。 羲翎站定,未有離開的意思。 沈既明靠近羲翎耳畔,低聲輕道:凡間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人家兩個姑娘家,和我們共處一室不好啦。 羲翎瞇起眼睛:姑娘家? 他看向高挑女子:你是女人? 羲翎懷中忽有藍光閃爍,在場眾人皆嚇了一跳,羲翎將其拿出,竟然是冥王交與他的那盞魂燈。若非此時它不留余力地彰顯自己的存在感,沈既明早已將這縷關在燈里的孤魂給忘諸腦后了。 為何魂燈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難道這二人是前世欺侮過冬靈的? 不會這般巧合,避難路上碰巧為狼男平復了遺愿,豈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瞧這二人一副亡命逃兵的模樣,一瞧便知過得辛苦,不知狼男心里有沒有平衡些。 沈既明與羲翎對視一眼。 羲翎會意,道:不是。 阿然尖聲喝道:什么是與不是!你們究竟是誰,是不是那個狗皇帝派你們來追我們的!實話告訴你,就算今日我們死在這,也斷不會與你們回去。士可殺不可辱,瞧瞧這狗皇帝當今的左派,可對得起元王當年!你們的所作所為與前朝沈家有什么分別! 作為前朝沈家唯一還喘氣兒的,沈既明徒然挨了罵,一頭霧水。這都哪兒和哪兒啊,好端端地怎么又說起前朝 等等。 沈既明滿面不可思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隉舢惓5姆磻?,高挑女子的窘迫,少女的話語,難道是 羲翎淡道:你原是男身,被強迫服用了養魂丹么? 阿然忍無可忍,搶過沈既明手里的短刀直沖羲翎,沈既明震驚之余心下疏忽,竟真被她搶了去。羲翎縱然失去靈力,而作為武神自然有真本事,斷不會為毫無章法的凡人所傷。他側身躲過,寬大的兜帽順著華發落下,高挑女子見其面容,先是愣住,臉色倏地慘白,幾乎跌坐在地。 是,是你! 阿然扭頭一看,亦看清了羲翎的面容,她先是同女子一般大驚失色,好在她尚有理智,當即反應過來。她轉身緊緊摟住女子是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他們只是眉目間有相似,不是一個人,三哥哥,別怕。 沈既明心底一涼,果然如此,這高挑女子原是男兒身。而這更加令他驚悚,背后涼了一片,李龍城曾言養魂丹一類秘藥必得銷毀,否則落入當權者手中,一定會有無辜平民為其所害。他雖不知自己病逝后李龍城所作如何,他當傀儡皇帝那兩年,李龍城為清剿養魂丹可謂下了不少的功夫。從宮里到宮外,凡涉及養魂丹的案件一律嚴懲。他以為養魂丹這玩意早就該消聲覓跡了,怎么又出來禍害人。 另外,少女所言更加耐人尋味。 世間竟有人與羲翎容貌相似? 不說羲翎的容顏幾何,他作為第一位降世之神,汲取天地日月之精華,在人間第一縷曦光中降生,究竟是什么人會與羲翎沾親帶故,以至于容貌上幾乎令人分辨不清。倘若真有人與羲翎血脈相連,也該是個神仙才對。又怎會是個凡人。 羲翎似乎對容貌的話題并不在意,想來也是,寂夜神君一向不看重皮囊。沈既明搖了搖頭,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他脫下披風替阿然搭在肩膀,寬聲安撫:姑娘,我們并不會對你不利,既然你們為養魂丹所害,我會保你們平安。你們要去哪兒,我一定盡我所能。 面對阿然狐疑的眼神,沈既明只好繼續道:我保證,我與追殺你們的人沒有任何關系。 他與那狗皇帝長得那么像,你敢說你們不是他派來的。 我們不認識什么皇帝,實不相瞞,我與羲翎是修仙的,這些年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若果真是奉了皇命,又何必與你多費口舌。 事已至此,阿然除了相信,已別無選擇。 她咬牙道:我們要去關外大漠。 沈既明怔?。哼@是為何? 元王定下的規矩,不許中原的官員士兵去大漠,連皇帝也不準。只有去那里,狗皇帝才找不到我們。 元王?李龍城? 阿然大驚:怎可直呼元王姓名? 沈既明茫然,李龍城又為何不許別人踏足大漠,他是愈發地看不懂了。 他一時失神,以至于未能察覺羲翎難得顯出的緊張神色。 第55章 你們暫且在此安整,我既答應出手,自然言出必行。你說的地方我熟得很,護送你們去也無妨,先好好休息。 沈既明帶著羲翎自破廟里退出來,悉心地將門關緊。他獨自默默良久,適才想起羲翎,于是歉然:神君,我們得令尋個住處了。 羲翎道:他二人尚未脫險,若我們走得太遠,恐怕不能及時相助。 沈既明自然也想到這一層,只是他生怕羲翎不愿多管閑事,畢竟他們的處境未必強過那二人多少。羲翎的神劫八字沒一瞥,一身修為倒是賠了個干凈??嗝x鴦被人追殺,他和羲翎被不知是神是鬼的神秘人暗中觀察,都是泥菩薩,自身尚且難保,自家門前雪還未掃干凈,又伸長了手給旁人打保票,多少有些狗拿耗子之嫌。 聽得羲翎如此說,沈既明登時松下一口氣:以前在大漠,多苦得地方都住得,何況這里。只是我擔心神君不習慣。 無妨。 破廟前幾丈遠有一顆參天高的歪脖老樹,岔開的樹干圓滑粗壯,正適合給人倚靠歇息。沈既明心里盤算一會兒,率先手腳并用地爬上樹,跨坐在枝干上,晃了晃身形,才向羲翎喊道:這顆老樹倒是穩得很,神君若不嫌棄,今夜我們就歇在此處如何? 羲翎抬起眸子,自下而上地掃過去,恍惚間,竟有一股微妙的錯位感。他失語片刻,方才回神道:我用不出輕功,從未爬過樹,恐怕需得你幫我才上得去。 幫忙肯定是會幫的,只是幫忙的過程十分之艱辛。畢竟寂夜神君雖說長了一張閉月羞花的臉,然本質仍是高了沈既明將近一頭的強健男人。沈既明頗有自知之明,要論體力,他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未必拖得動羲翎一只手臂。何況寂夜神君這樣的人物,是斷斷不會出洋相的,被人連拉帶拽地爬一顆樹像什么樣子。 沈既明道:神君可帶了武器,不如我御劍將神君載上來。 羲翎眼神晦暗片刻,隨即巧妙地掩飾過去:我召不出,你的不見歡離沒隨身帶著么。 提起不見歡離,沈既明一陣心虛,被神仙們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絕世神器自從被贈與他以后就不知被塞到哪個角落里吃灰了,只好訕訕道:我,我沒帶著。就算是帶著,也未聽說有誰是御弓飛行的。 御劍御弓,道法招式無異,無非是載具有不同。 話是如此,然不見歡離不在沈既明身上,就是他把御劍術使得出神入畫也沒用。 或許是天性使然,沈既明總以為在樹上要比樹下安全得多。思前想后,沈既明決定用個土法子,用繩索硬木搭一個類似秋千的機關出來,他在樹下拉住繩子,就可以將羲翎升上去。他說做就做,先用從阿然那里借來的匕首削出一塊平整的木板,又鉆了洞打好繩結,吊在結實的樹干上。羲翎也不客氣,十分自然地坐在上頭,竟一前一后地蕩了起來。 沈既明忍不住好奇:舒服嗎? 羲翎道:還不錯。 居然承認了 不得不說,寂夜神君即使無所事事地蕩秋千也別有一番風情,沈既明難得對先帝好美人有些理解。不得想起前人所言,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他見羲翎對這秋千樂在其中,自己也莫名跟著歡喜起來,這些天的身心疲累似是盡數無影無蹤了。 神君,我要拉繩子了。 沈既明繞到樹后,借著繩子將秋千拉上去,羲翎輕盈起身,倚靠老樹而坐。待他坐穩后,沈既明也一鼓作氣爬了上去,羲翎適時地拉了一把。一時間,二人面對著面,靠得極近。 羲翎的呼吸不似常人溫熱,沈既明毫無防備,自亂陣腳,雙頰紅了一片。為了掩飾內心的動搖,他不得不生硬地移開目光:多,多謝神君 是我該謝你。 若這樣扯下去,又要沒個盡頭,沈既明只好道:本也不該如此麻煩,縱然我們是來凡間避禍,也不至于住這荒郊野嶺。只是可憐那二人是沈家人做惡害她們如此,我見那男子的神色,恐怕時日無多。禍自沈家起,我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這才 羲翎緩道:當權者姓李,我以為養魂丹重新作亂于世,未必全是沈家的過失。 我亦不解,李龍城的性子絕無可能私藏養魂丹的秘方,他該是個好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