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羲翎見過許多凡人飛升而來的神仙,多得是大喜過望,忘卻生前一切瑣事,急匆匆開始新的生活,忘卻往事的速度比喝孟婆湯還快些。 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人間的帝王臨終也對飛升之事念念不忘,若當真得了這份機緣,就算一生再悲慘潦倒也值了。反而是沈既明這樣記掛前塵因緣,甚至鉆進死胡同,整個人都魔怔了的才少見。 沈既明的仙籍以仙君之位計入,想必當初的負責此事的仙娥并不上心,關于沈既明的身前事只用亡國之君草草帶過。然羲翎去翻閱人間史官所攥寫的史冊,沈既明姓沈,他的年紀與覆滅不久的昊朝又對得上,偏偏找不到沈既明的名字。 根據人間的記載,昊朝最后一個皇帝名為沈宏園,按年齡推算應該是沈既明的父輩。這皇帝一生殘暴昏庸,拿得出手的政績幾乎沒有,后宮妃嬪比朝堂大臣還要多,皇子公主共有十九位,除去和親的公主與幼年早殤的皇十九子,沈家人在兵變后為新皇下令斬殺,無一幸存。其人頭懸掛在城墻前曝曬,以慰死在沈氏王朝享樂之下的無數無辜亡魂。 莫說亡國之君,羲翎翻遍典籍,連沈既明三個字都沒有。 身份成謎的男人。 而真正的亡國之君沈宏園也未必一無是處,羲翎一眼便看出這人雖不理朝政,倒是對邊疆戰事上心,早幾年的和親不起作用,索性以硬碰硬,昊朝在最后的幾年已然一團亂麻,堂皇的宮殿門口堆滿因饑餓至死的尸體,唯獨外敵再未進犯。 野心勃勃的游牧民族十分忌憚沈宏園,忍耐多年,昊朝覆滅后才死灰復燃般蠢蠢欲動起來,不過新朝新皇不是吃素的,快刀斬亂麻,直接打得他們對中原俯首稱臣。 史書未明確記載沈宏園擅長戰事謀略,不過到底是給了個昊武帝的謚號,羲翎初看時還以為自己眼花。類武、宣這樣的字眼算是對一個帝王至高至上的評價了,縱沈宏園抵御外敵有功,以他的作為也斷然擔不起這個謚號。以羲翎看,這樣的皇帝定個桀字還差不多。 沈既明難得睡得沉,羲翎收回手,不欲打擾。他盯著從寬松的袖口里伸出來的那截手腕,凸顯的骨節十分扎眼。他沒想到沈既明給自己找了狐貍窩當床睡,一雙長腿蜷縮著,也不嫌不舒服。羲翎把九尾狐拎出來,抄起沈既明的腿彎,輕松地將人抱起來,平放在自己的床上。 說來也奇怪,寂夜神君降世這么多年,哪里有未別人寬衣解帶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未發覺幫沈既明脫去外衣時的動作多么嫻熟,像是做慣了似的。沈既明的衣服破舊,形制卻十分罕見,尤其是腳上穿的靴子,顯然是專門找工匠打造的。這靴子材質堅硬,光是用手摸上去就知道穿起來必是百般不適。羲翎熟練地解開靴子上用來固定的繁雜鎖扣,輕而易舉地將其從沈既明的小腿上脫了下來。 果不其然,自褲管中若隱若現的腳踝骨處青紫一片,觸目驚心。 脫去了鞋與外衣,羲翎扯過厚實的被褥蓋在沈既明身上,自己則沿著床邊坐下來。沈既明睡得不踏實,眉心始終不曾舒展,額上時不時滲出豆大的冷汗??催@情形,甚至比當日被拖入幻境中還要嚴重。羲翎伸手覆上沈既明的額頭,試圖動用靈力使其安定,掌心剛剛觸上的一刻,沈既明睜開言,反手抓住羲翎的手,失聲道:神君 羲翎有些意外,沈既明這會子又夢見他了? 我在這里。 此刻的沈既明不分夢境與現實,他眼神失光,混亂不堪,見眼前映著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又道一聲:神君。 羲翎:嗯。 沈既明瞇著眼睛迷茫片刻,伸手搭上羲翎的臉,如此光滑柔軟的觸感使其意猶未盡,甚至忍不住仔細摩挲一回。羲翎木著臉,無甚反應,也可能是被這膽大包天的色胚驚得不輕。摸得夠了,沈既明縮回手,被子一蒙鉆回被窩,仰面朝天地平躺,發出悶悶的聲音:原來是夢。 羲翎: 羲翎:不是。 ???不是?聲音依舊悶悶的。 冷不丁,被子一掀,沈既明面上睡色全無,目瞪口呆地盯著羲翎。他是誰,他在哪,他在這里做什么? 想起來了,他是在羲翎的仙府上,本來他是坐在那邊的搖椅上休息,沈既明把視線投向搖椅,目前那里只有熟睡的九尾狐一條。那么現在他是在 寂夜神君的床上? 他一介莽夫居然,居然把羲翎的床給睡了? 羲翎正要開口,沈既明重新整理好心情,故作鎮定道:我我我,我會負責。 負責什么?疊被嗎。 好的,我這就 羲翎向后一靠,將身體倚在床頭,現在子時已過半,你不睡,疊什么被? 你睡吧,有什么事明天說。 羲翎的淡定是真的淡定,只有沈既明在天人交戰,終于,沈既明還是默默地爬下床:其實我還是去明月閣找洛清真人 話未說完就被羲翎毫不留情地抓了回來,羲翎手勁不小,輕易地給沈既明掀翻在床。 羲翎道:你倒是記掛洛清。 沈既明的想法很簡單,只是羲翎氣場太強,壓得他等小蝦連頭也抬不起,一門心思開溜,至于明月閣只是順口找的臺階下罷了,雖然沒心沒肺,但他確實未想到記掛洛清這一層。 連他本人都未想到,羲翎居然替他想了,記掛洛清的怕不是沈既明,而是寂夜神君本尊。 沈既明想起什么,神色一變,壯著膽子開口:神君是否對洛清真人有什么看法? 羲翎微微瞇起眼睛,未作回應。 沈既明自覺說錯了話:抱歉,是我失言。 羲翎面上不見怒色,只道:你不滿我今日發難于洛清。 被一語戳中心事,沈既明脫口道:絕非不滿,只是他緊張地吞了吞口水:真人于我恩情不淺,我以為這件事真人沒有錯處。按照慣例,我確是仙君,誰敢想一個凡人會飛升至三天神君的位置上去。而真人不因我位居仙君就輕待于我,甚至對我頗為上心。神君在洗塵宴上對真人的話,我以為過于嚴厲了。 羲翎反問:嚴厲? 沈既明亦驚:不嚴厲嗎? 羲翎道:我只是心中存疑,才要問問他,并無指責的意思。 您那是問問的語氣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要給洛清當街問斬好吧。 沈既明試圖說些什么,想了想,還是重新閉上嘴巴,表情像是嚼了一塊生姜。原來羲翎不是針對洛清,只是職業病犯了,好家伙。 你相信洛清的說辭。 這有什么不信的,退一步講,洛清真人知道我的仙位不止仙君,但他存心隱瞞,這又對他有何益處? 沈既明說得不錯,這也正是羲翎心中存疑之處,洛清此舉目的何在。 心中略有不成形的想法,不便開口,索性不言。 沈既明獨自琢磨一會兒羲翎的心思,又道:神君是想說,我身上有與洛小仙君相似之處,勾起洛清真人的思子之情,所以真人才? 羲翎未否認。 神君不滿真人,是否與洛小仙君的事有關。 你聽說過此事。 眾神并非平白無故地對羲翎敬而遠之,他們忌憚羲翎也不僅僅為那高高在上的神君仙位。羲翎本就是嚴肅的性子,終年不見笑,也不是會溫言細語的長相,勝雪的華絲只顯得人更加不可接近。試想,一個終年獨居九重天,提起劍就是打仗放下劍就是判刑的神仙,就是他主動坦言自己并非不懂人情冷暖,也不會有幾人相信。更何況羲翎這態度很明顯:我就是不知人情冷暖,你奈我何? 沈既明從不覺得羲翎冷血,只是想他說若得以飛升九天真神便有機會與親母相遇,愧疚之情溢出心臟,壓得人又酸又疼。 凡人有一句話叫血濃于水,洛小仙君身上留著真人的血,真人才會一時情急,行事不合理。 羲翎語調緩緩,卻聽不出一絲溫和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雖對洛清不滿,但不曾借題發揮故意針對于他。既如你所言,他如此重視他的孩子,為何還會講洛小仙君養成那副模樣?出了事才知道來求我,我若輕判,有多少為洛小仙君殘害的凡間生靈,我如何對得起他們? 沈既明苦澀道:真人未必不知其中情理。只是真人為人父,即使他明知絕無可能,也會這樣做的。 氣氛不算緩和,甚至有些緊張,羲翎顯然不能理解沈既明的說法,而沈既明也不知如何進一步解釋。羲翎自幼與生母分離,自始至終是獨身一人,他只當洛清的苦痛之處并非是洛小仙君被打入無間地獄,殊不知洛清所絕望的是作為父親無能為力的自己本身。 他必須眼睜睜看著,無用地為羲翎下跪,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羲翎突然開口: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犯了重罪? 沈既明沒想到羲翎會這么問,險些咬了舌頭:神君不是算過我是處男嗎,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怎么就憑空出來個孩子。 你與洛清如此共情,難道不是有相似經歷。 寂夜神君果然斷案如神。 沈既明無意辯解,他垂下頭,道:對不起,神君。 這回的對不起是給羲翎說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意思不是一個人犯了錯他的親人應該包庇他,正是因為不能包庇作為親人才痛苦。洛清是,沈既明也是,不過他們兩個還是不一樣,具體的涉及劇透了hhh 第26章 對話在不算輕松的氛圍中結束,沈既明與羲翎二人相對而眠。羲翎的作息十分規律,不過片刻便陷入深睡,沈既明聽著耳畔沉穩的呼吸聲,亦逐漸睡過去了。 一夜無夢。 九重天素來靜寂,無人打擾,沈既明一覺睡到大晌午也沒人來叫他,他起身時身旁已不見羲翎的身影。 羲翎睡過的位置整潔如新,整張床叫他們二人睡出一道明確的界限出來。沈既明見狀,自覺收拾床鋪,奈何十九殿下活了兩輩子,幾乎沒有親自整理家務的時候。過去無論在軍營皇宮,哪里用得著十九殿下親自收拾這些,殿下的貴手可是打仗用的。后來他病逝飛升,雖然沒人伺候,可也沒有正經的仙府給他住,嚴格算來,他在天上席地而睡的時候比做皇子那幾年長了幾倍不止,更談不上什么疊被鋪床了。 于是乎,沈既明不但沒能將自己這一半整理明白,連羲翎的那一半都弄亂了套。 沈既明: 正手忙腳亂著,他倏忽聞得熟悉的清幽梅香,不禁愣住。他抬頭向著花香的源頭看過去,床柜上不知何時擺了一只精巧的透明花瓶,瓶中盛了些許清水,梅枝淺淺地沒在里頭。正是沈既明作為賀禮送給羲翎的那一束。 沈既明一時不知該作出什么表情,他見過羲翎堆放的那一庫房的賀禮,對自己贈的梅花梅餅更加不抱希望,心道羲翎沒給它們扔了已是不錯,哪里敢想寂夜神君竟如此抬舉,居然特意尋了個瓶子當插花擺在床頭。當然,這是往好了想,說不定羲翎是想時時提醒沈既明,你小子搶了我的神劫,賀禮就送這呢? 看來九重天的風水不但養人,羲翎長得傾國傾城貌,連梅花在這里開得也比別處好看。沈既明盯著花蕊,一時看得癡了。 他不禁想起京中梅園,這樣清高的花種,若知那梅園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建成,怕是此生都不愿綻放了。 還是長在九重天好,至少羲翎的手一定是干凈的。 甩開莫名其妙的念頭,沈既明起身下床找鞋。他的鞋靴衣物皆被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疊得比豆腐塊還像豆腐塊。他順手拿起一只鞋子往腳上套,一切過程都很順利,只有復雜繁瑣的鎖扣頗為棘手。沈既明自言自語道:這軍器監雖是盡心做事,這也太難穿了吧。 想到此處,猶覺不對:那昨天是誰幫我脫下來的???真乃神人。 恰逢羲翎端著一份餐食,冷淡道:我。 沈既明一聽,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哈? 許多要事暫未處置,你且吃飯,一會兒隨我去審一個人。 三天神君不比仙君,這可不是個閑職,沒空給沈既明摸魚。昨日天帝鐵青著臉不知給沈既明分配什么活才好,是羲翎主動坦言缺人手,天帝趕緊借坡下驢,請既明神君與寂夜神君共同監管刑獄之事說得好聽,其實就是給羲翎打下手。 換作旁人,好容易爬上三天神君的位置,斷不愿屈于人下。既然與羲翎同是神君,憑甚羲翎為主他為從。不過既然此人是沈既明,天帝也懶得解釋,只希望這人有點自知之明,不要不知好歹。當然,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天帝還是象征性地請掌事神仙給沈既明定個尊號。這下總算是仁至義盡,沈既明若再鬧,可就不關他的事了。 于是,沈既明稀里糊涂地用了早膳,又隨羲翎去了天獄。一路上,大小神仙見此二人皆滿面恭敬。沈既明知當自己只是狐假虎威,神仙們擺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只是不敢在羲翎面前造次。然神仙們給羲翎作過禮后,糾結片刻,還是面部僵硬地給沈既明作了同樣的禮,一邊行禮一邊道:問寒徹神君安。 沈既明沒聽明白:您說的這個寒徹神君,是哪一位? 羲翎道:天帝為你定下的尊號。 沈既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寂夜二字也非神君本名,而是尊號? 嗯。 更加不解:可我又沒什么功勛,平白無故怎又賜了尊號? 天帝這樣的手段羲翎早已見怪不怪,三言兩語為沈既明解釋一番,反而給人聽得有些糊涂:天帝怕我不滿?我哪里敢有不滿,那豈不是蹬鼻子上臉,過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太多,所以他未雨綢繆。 天獄的構造十分少見,雖是天界的地盤,往深處走去只余黑暗,若無燭臺上點點火光,可謂是伸手不見五指。這一趟去審得是什么人,沈既明心中大概有數,他甚至做了幾個深呼吸,告誡自己一會兒無論見了什么都要放松,放輕松。 天獄內鮮少有關押中的要犯。畢竟寂夜神君處理起公事勤奮且公正,沒他審不了的人,也沒他定不下的刑。寂夜神君可太知道這些動輒活千八百年的老油條們最不怕的就是坐牢,幾年牢獄之災對他們毫無警告之用,只會讓他們更加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