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李龍城老實答了。 龍城飛將,好名字。繼而反問: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 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李龍城對世事一無所知,只憑著本能猜測,國姓為沈,侍衛們又十九十九地叫,于是道:沈十九? 沈既明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按你這么說,我jiejie叫沈十八,我兄長叫沈十七? 重新平復心情,盲眼少年長舒一口氣我姓沈,叫沈既明。知不知道是哪兩個字? 李龍城在心底默念數遍,沈既明,沈既明,沈既明。 他開口答道: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這一回換作沈既明愣住了,他停下腳步,不可思議道:看你小小年紀,書念得還不少。 那是自然,整日被鎖在庭院中,除了看書還能做什么。 二人走了一路,沈既明的腳步很穩,若非面覆黑綢,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盲的。沈既明對李龍城全無防備,有什么說什么,顯然是活潑開朗的性子: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在哪里,萬一我走錯路了怎么辦。 答:我家在城東,是這個方向。 沈既明點了點頭,剛要說些什么,語鋒急地一轉,疑惑道:城東?李龍城?你是城東李家的?好家伙,還是個名門望族,不過李家為什么會有你這么大的孩子,我記得李家幺子不足兩月就病逝了。 無心的一句話聽得李龍城心里發堵,他悶悶道:我沒死。 有些事不能細想,否則只會愈發委屈,李龍城停下腳,眼眶不知不覺地泛起紅,他輕聲問沈既明:十九殿下,很多人都以為我死了,是不是我不應該活著? 沈既明敏銳地聽出稚童的哭腔,他轉身蹲下,褪去左手的護甲,用帶著薄繭的指尖輕拭李龍城的眼角:這是什么話,不許胡說。 李龍城十分早熟,情緒短暫地失控后很快就恢復原狀。沈既明大了他許多歲,心思自然細膩許多,李龍城的身份十分蹊蹺,他之所以清楚地記得李家幺子早夭,多是他父皇的緣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十分掛念李家的幺子,時不時在朝堂上還要向李大人提起。沈既明雖看不見,可他聽得出李大人盡力克制著的驚恐,與憤怒。 他心知此事不簡單,不可輕舉妄動,只好按捺疑慮,換了輕松的話題。 李龍城在回家前,少見地主動開口,他問沈既明,以后也可以去他的梅園看梅花嗎? 沈既明笑道,當然。 沈既明并未把這段插曲放在心上,這一次回京過年也待不了多久,不過是走個過場,給皇帝一顆定心丸吃罷了。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若非皇九子在除夕夜帶病豪飲七壇,以至于后半夜著了涼風當場猝死,沈既明本該早早地回關外去?;首愚笆挪⒎切∈?,一來二去,歸期就耽誤了下來。葬禮上,皇帝并未表現出特別的感情來,虛弱無力的臉上盡是麻木,仿佛棺材里躺著的不是他的骨rou至親,而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 皇帝子孫繁盛,從沈既明的順位便看得出來?;实郾揪褪枪亚橹?,對妻子兒女皆是如此,死了一個皇子而已,他不是還有十八個么。況且,皇子有什么好,說不定還在暗地里算計他的寶貝皇位,那還不如死了。 沈既明在祠堂里跪得惡心,終于熬到了可以出宮的時候?;实巯騺聿幌采蚣让?,嫌他瞎,嫌他長得像那個腦子有病的娘,直到沈既明接手了邊疆事務,實實在在地為皇帝解決了最頭痛的問題,他才終于愿意正眼把小兒子瞧上一瞧。沈既明說想出去走走,他自然應允。 沈既明不欲坐轎輦,只說自己去梅園里走走,不許任何人跟來。十九殿下手持兵權,又得皇帝器重,他的話無人不從。他一路緩行,想起父皇對亡子的態度,不免心寒。想得正出神,他猛然感知到梅園內有不妥,不禁心下詫異,為何父皇的密探會搜到他的園子里來。 皇帝多疑他是知道的,可他自認安分守己,哪怕最初自愿請纓也并非出于對功績的渴望,不過是再無法忍受jiejie們含淚出嫁的場景。他一時氣昏了頭,竟笑出聲來,邊關將士們以命護家國,所換得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嫌隙與猜疑,連他的梅園都成了搜查的對象。 他是沈家人,合該為沈氏江山肝腦涂地。他的將士們呢?他們又是為了誰? 怒極,于是厲聲道:什么人也能闖我的地方?要命不要? 密探奉命行事,奈何十九殿下是從刀尖上滾過的人,警惕性非同一般。沈既明身份特殊,他不可能滅口,且沈既明與皇帝關系本就微妙,他不想把這父子二人的關系弄得更僵,只好胡說八道,說些奉命保護十九殿下安危一類鬼也不信的謊話。 正逢近日,得了沈既明允準的李龍城也來梅園玩。他聽見沈既明的聲音,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來,想再見他一面。 沈既明聽出孩童的腳步,緩和語氣:小龍城也來了? 原本神色尷尬的密探后脊骨一涼,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龍城。李龍城生得好,眉目間活脫脫是個俊美男子。他無從分辨這孩子是否是城東李家的那一個,然他閱人無數,鮮少見過如李龍城一般氣勢強烈的稚童,他面上的表情極淡,周身卻纏著凌冽的肅殺之氣,根本不是這個年歲的孩子應有的。越是打量,探子的心思逐漸沉下去,已然信了七八分,監天寺那群沒用的東西竟也有算得準的時候。 他開始后悔自己為何不親眼看著李龍城下葬,當日李龍城的病態他見識過,究竟是怎樣的神醫才能妙手回春。 沈既明不欲與皇帝撕破臉,并未難為密探,自顧自地帶著李龍城玩去了。獨留密探滿面鐵青,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人群中。 李龍城面上不顯,心中十分渴望與沈既明親近。而孩童純真炙熱的心亦是治愈沈既明的良藥,兩個人從早玩到晚上,甚至連明日都約定好了。 翌日,李龍城如往常一樣輕松地翻出墻,去梅園找沈既明。這一天的沈既明與他記憶中不同,他有些緊張無措,甚至手掌都是顫抖著的。李龍城問他發生何事,沈既明察覺到他來了,終于松了一口氣,緊緊地蹲下身將他抱住。 沈既明故作輕松地問:想不想入宮?一直跟著我? 李龍城不解其意。 我可是皇十九子,駐守邊疆,戰功赫赫,我在朝廷里說話很算數的?,F在我身邊缺一個稱心的下屬,我很中意你,你愿不愿意跟著我? 謝殿下抬愛,只是此事還需請示我父母 我已經和他們說過了,沈既明的語氣急促:他們同意了,現在只看你自己的意見,你若點頭,我現在就帶你入宮。從此平步青云,一飛沖天。 此時李龍城還不知道,就在他逃出院子以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皇家禁軍將李府上下圍了個水泄不通。 第16章 不顧李龍城一頭霧水,沈既明幾乎強行將人帶入宮中。他嘴上將皇宮描述的萬般美好,拍胸保證李龍城往后必將前程似錦,實則心里一萬個緊張,一路上只敢走無人途徑的偏僻小道,進宮后更是連正門也不敢走,他把李龍城藏進斗篷下,躡手躡腳地回了寢宮。 沈既明不得圣眷,又未曾婚娶,故遲遲沒有出宮開府。從前他常常不在京,未覺不妥,眼下做賊心虛,巴不得馬上請纓,趕緊帶著李龍城逃回關外去。 一旁的李龍城難逃孩子心性,對殿中擺設十分好奇,雖身體被沈既明乖乖牽著,心思早已飛到天外。沈既明驚魂未定,心知還不是安全的時候,他命宮女帶李龍城去后殿看看,并低聲叮囑不可讓李龍城離開一步。宮女壓下心中疑慮,只好照做,前腳她帶著李龍城進去,后腳有人破門而入,口氣不善:十九殿下。 沈既明斂去緊張神色,換上一張泰然自若的臉。他未忙著應聲,反而慢條斯理地摘去黑綢,露出呆滯無神的眼瞳,而后扶著桌沿坐在木椅上喝起茶來。 密探暗暗等著,等十九爺潤嗓潤得夠了,再次開口:殿下是聰明人,微臣明人不說暗話,昨日在您梅園玩耍的是城東李家幺子,名為李龍城。陛下圣旨,李家忤逆圣意,包藏禍心,理應抄斬?,F下李家除李龍城外的反賊皆已伏誅。微臣不力,不知李龍城一個半大的孩子會跑到哪里去,特來請教殿下。 沈既明冷冷笑道:仇大人這些年就是這樣為我父皇做事的?我和那孩子一共不過見了兩次,難為大人巴巴地跑來問我。 仇千盛面不改色:微臣為何而來,殿下不必裝糊涂,此事事關重大,還望殿下不要為難。 我說不知就是不知,仇大人如此咄咄逼人,難道是在暗指本王與反賊勾結? 啪地一聲,沈既明憤然起身,陶瓷碗杯就著茶水被他掃落在地:本王常年率兵駐扎關外,不曾想在京中被編排至此。仇千盛,你好大的膽子,拿著雞毛在本王面前充令箭,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多少本事。 李龍城聽聞前殿異響,剛要看過去,宮女匆匆將他拉走。 仇千盛的態度未見軟化,強硬更甚:陛下口諭在殿下看來是一地雞毛,微臣全家老少的姓名都系在這雞毛上。監天寺的人戳中陛下的心病,李龍城早已是活命不得!殿下可憐李家境遇,怎不愿勻半分的可憐施舍給微臣? 一聽這話,沈既明倒是奇了:本王還以為連本王的耳朵也出毛病了,仇大人居然如此坦蕩地說出可憐二字,一則你身體康健,卻在本王這等瞎子面前自述可憐。二則,仇氏一族依仗大人的身份,在京中呼風喚雨,連下人都比邊關將士們用的飯菜精致。本王竟不知這可憐二字從何談起? 殿下!微臣只想知道李龍城在何處! 仇千盛!本王也告訴你,本王不知李龍城身在何處。仇大人若不信,大可回了父皇,就說本王私下窩藏重犯,如何處置本王父皇自有定奪,還輪不到你興師問罪。 沈既明軟硬不吃,仇千盛心知與之僵持也無益。李龍城從李府憑空地消失了,只憑一個孩子不可能做到。然他來問沈既明亦只是憑借過往的了解加以推測罷了,并無真憑實據,他即便說給皇帝也無用。李龍城非死不可的緣由是他那罕見的帝王命格,沈既明也因兵權之故為皇帝忌憚。在皇帝看來,若小十九當真有奪儲之心,必要除去李龍城這一隱患,怎可能冒著殺身之險出手相助。 仇千盛空手而歸,待他的腳步聲遠去后,沈既明腳下一軟,跌坐回去。他的指尖不住地發抖,縱然雙目無神,也難掩恐懼憤怒之色。 懂事的宮人一早將人疏散了,李府被抄的事已鬧得滿城風雨,稍微察言觀色些都聽得出大概。只聽宮人顫著聲,重新為沈既明端了茶:殿下,那孩子果真是 沈既明揉了揉眉心,無力道:是他。 宮人當即跪下了:殿下!太冒險了!此事萬萬不可! 監天寺整日故作玄虛,還有什么話是他們說不出來的!你可知道,父皇第一次下令取李龍城性命時,他僅是剛剛滿月的嬰孩!只為了監天寺的一句帝王命格,父皇便要將其活埋,不可理喻! 殿下,恕奴多言,無論當年李家幺子是否重病,此事已然敗露,任誰也救李家不得,殿下切勿以身犯險。 這話即使不說,沈既明心中也明白得很。這幾年無端被判了滿門抄斬的家族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李家這情況,怕是連九族都難保。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荒唐至極,沈既明作為皇子卻無能為力。 殿下一時沖動保下李公子不知以后如何打算?陛下找不見李公子,不會善罷甘休。 沈既明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便動身回關外,我會帶他一起去。 這么快就走? 我早就該回去,只是被九哥的喪儀耽擱了。李府交不出李龍城,行刑不過這幾日的事,我需得提前帶他走。 殿下想瞞著李公子。 他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若不瞞著,要他如何承受? 宮人猶豫道:總有知道的那日 能瞞一日是一日吧。 李龍城并不知自己在沈既明的斗篷底下保住一條小命,深夜入睡時,他方得知自己不能回家,整個人陷入無盡的慌張與懼怕中,任宮女如何安慰亦無濟于事。 宮女手足無措,只好回稟沈既明,當晚,李家幺兒就躺到了皇十九子的寢床上。沈既明全無安撫孩子的經驗,只好笨拙地輕拍他的后背,絞盡腦汁說些軟化?;蛟S心誠所致,李龍城安靜下來,他緊貼著沈既明,幾乎聽得清他的心跳。 李龍城突然問道:殿下是大將軍嗎? 沈既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什么大將軍,誰和你說的? 白天時,jiejie告訴我的,她給我看了殿下年幼時用的劍,還告訴我,殿下是受人敬仰的將軍。 哈沈既明尷尬地笑了笑:秋瑾和你說這些做什么。 殿下年方十六,已為敵軍聞風喪膽。李龍城聲音雖低,說得卻認真:我很敬仰殿下這樣的人。 沈既明從未聽過如此坦誠直白的稱贊,明知這樣的話語出自孩童之口,心底忍不住溫軟一片。 他自幼眼盲,讀書寫字天生比常人難一步,更不用說習武,甚至排兵布陣。他從眾人口中沒有指望的瞎子,一路走至今日之地位,其中艱辛不與外人道,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他身為皇子,卻不是眾星捧月般長大?;首邮軐櫯c否往往與母妃脫不開關系,而他的母妃自失寵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初時還愿教他撫琴,待沈既明大了些,她已難有清醒的時候,時常痛哭,動輒打罵,將失寵的原因一股腦地推在身患眼疾的沈既明身上。 她愈是這般,皇帝愈是厭惡這對母子。宮里慣來捧高踩低,自小沈既明耳畔便充斥著冷嘲熱諷。待他立功歸來,皇帝還來不及對小兒子另眼相看,防備之心又占了上風。百姓們雖稱贊沈既明驍勇善戰,可這贊聲里總帶著敬而遠之的意味,而非真心愛戴。說到底,沈既明只是心懷七情六欲的一介凡人。他始終渴望來自他人的真心。 李龍城問道:殿下初次出征時只有十三歲,遠離家鄉族人,與外敵殊死作戰。他停了停:我今日選擇追隨殿下,是否會與殿下一樣,一年再難見父母一面。 沈既明剛剛軟下的心猛地揪緊,李龍城一生的災難皆因帝王命格四字而起。自幼被與世隔絕地圈在家中,還來不及長大,又遭了滅族之災。他并非難見父母,而是再也不得見。明日他會被沈既明帶入千里遠的大漠,他的族人會一個不留地魂喪斷頭臺,留下一灘洗不去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