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還有桂花糖，如今卻連江眉卿這個人，都不存在了。

    雖然他穿的是同一本書，但是時間線卻不同，他如今所處的這個時間節點上，那個叫江眉卿的人已經死了。

    想到前世，他有些微微反胃。

    見無妄還在盯著他，心思一轉，便笑道：仙尊，你幫我采兩枚靈草果實吧，那是甜的，我等下喝完藥可以吃。

    無妄瞥了他一眼，實在無法想象，怎么會有這么嬌氣的男子？

    不過他沒說什么，轉身去了。

    江眉卿勾了勾嘴角，迅速回身，將藥汁潑在樹干后頭。

    濃黑的藥沾上深棕色的樹干，融為一體，不仔細看，不容易察覺。

    第6章 千秘境（六）

    無妄沒有吃過靈草果實，不知道那其實也是苦澀的，一點也不甜。

    江眉卿一口嚼下一粒，神色輕松，沒有半點露陷。

    苦澀總比反胃的藥味來得好。

    喝過了藥，日頭也升到正空了。

    這太陽，真是比我們急多了。

    江眉卿望著上空，思忖著說道。

    無妄道：這個秘境應該有時間限制，我們還需盡快找到境眼。

    江眉卿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一旦秘境的時間到了，頃刻之間，便會山崩地裂，這里面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包括他們二人。

    所以他們必須在秘境崩裂之前離開。

    他想了想道：昨晚那只龍象走的時候，方向是北方，我猜它應該棲居在秘境附近。也就是我們之前遇到襲擊的那個山洞附近。

    龍象這種擬形靈寵，一般都是結境之人放進來的。

    他們很有靈性，通常都會守在境眼附近的地方等待主人把他們召回去。

    所以當時他們誤入的山洞，極有可能附近就有境眼。

    無妄點點頭，將長劍收起來。

    去看看。

    他走了兩步，江眉卿卻還一動不動。

    他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詢問。

    江眉卿彎起嘴角，伸了伸手，我走不動，仙尊背我。

    無妄頓了片刻。

    扣在身側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眼前的人笑起來像是沒心沒肺，面孔精致好看，卻十分蒼白，幾乎不見一絲血色。連平日里特別殷紅的唇畔，都看起來覆了一層白粉似的。

    他應該沒有在裝。

    粉碎靈丹也不是尋常人能承受的。

    可他為什么還能笑得這么不著痕跡？

    無妄默然片刻，隨即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一手抄在他的膝窩，一手環過他的肩膀，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江眉卿還沒準備好，被突然一把抱起來，腹部頓時一陣抽痛，痛得他暗暗吸氣。

    很痛？

    無妄盯著他額頭上垂下的一滴冷汗。

    江眉卿微閉上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底一點紅絲來不及退下去。

    他一緩過來，心思一動，又開始嘴欠。

    他眼神曖昧地看著無妄，低聲道：仙尊，你這樣抱著一個人，問他是不是很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無妄蹙了眉頭。

    什么意思？

    江眉卿：

    這就沒意思了，這根冰柱真的啥都不懂，連段子都聽不懂。

    不告訴你了，免得玷污仙尊的耳朵。

    無妄：？？

    他再是不懂，也懂得看人神色。

    一回想江眉卿方才的語氣和神情，隱隱約約可以猜到是哪方面的事。

    不由得臉色微沉。

    但他還是不知道，為什么要問痛不痛。

    江眉卿似乎忘了這個話題，伸手勾住仙尊垂下來的發絲，笑道：仙尊打算這樣抱著我走？

    不然呢？

    無妄淡淡道：不會讓你摔下來的。

    江眉卿想象了一下兩人御劍飛在半空中，周圍風起云涌，一顛一顛的，可以想象多么不舒服。

    于是他毫不客氣道：可我還是想趴在仙尊寬闊的背上。

    無妄：

    他在心里嗤道，矯情。

    但他不言不語，手上只輕輕將他放回地上，然后在他跟前半蹲了下去，將背部朝向他。

    他先前背部的傷已經愈合，現在罩上了一件玄色外袍，被割破的衣裳也看不出來。

    江眉卿將手環在他脖頸上，一股溫熱的觸感從手上傳來，很陌生，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人這樣貼近過。

    那燙手的熱度仿佛順著手臂，要燒到身體里去。

    按無妄的修為，背著一個人御劍飛行，絲毫不費力。

    倒是江眉卿，伏在他背上，被風刮得頭昏腦脹，內熱外冷，不適感很強烈。

    好在這只持續了一會兒，御劍很快就抵達山洞附近。

    無妄提氣懸在半空，收了長劍，然后輕飄飄地落到地面。

    后頸上有滾熱的氣息對著他噴，適才在半空中沒有感覺，這會子一落地，全身的注意力頓時集中到一處，癢癢的，格外磨人。

    江眉卿有些頭暈，把臉貼在他背上，手指指向前面。

    那里，應該是個乾坤八卦陣，仙尊小心點。

    無妄抬起眼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日光下的那片荒原上，寸草不生，滿地烏黑的泥土，看起來跟他所踩著的地方沒有區別。

    但他用神識一探，便察覺出來了。

    那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荒原實則是個泥沼，里面設有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個生門，在神識的掃蕩中，若隱若現，赫然一個陰陽和合的乾坤八卦陣。

    倘若不小心誤入其中，極有可能會被泥沼地吞得尸骨無存。

    無妄納罕的是，背后的人如今周身沒有一點靈力，是怎么看出來的？

    既然這里有一個陣法在此，那么，境眼應當是要要通過這個陣，才可以找到的。

    江眉卿難得地安靜趴著，沒有鬧騰，隨著無妄往前走，他偶爾還會精準地提出一兩個建議。

    兩儀生四象，走正中直線方向，四步。

    無妄一躍而起，虛虛跳過四步的距離，堪堪停了下來。

    腳下是堅實的土地，不是泥沼。

    這時，周遭的環境變換了，寸草不生的荒原，驀地冒出一叢一叢低矮的灌木，從沼澤泥中抬頭，卻出淤泥而不染，不沾一點臟污，令人嘖嘖稱奇。

    無妄停了兩下，覺出了不對勁。

    江眉卿道：這些沼澤泥應該同那只龍象一樣，都是擬形的，所以不會沾上土。不信你看看你腳底下，應該也沒有泥土。

    無妄抬腳一看，果然潔白如新。

    你為什么會懂這些？

    大多數修道的修士，是不會專門去學習這種陣法的，因為這對提升修為作用不大。

    陣法屬于修真學里旁收雜學的東西，向來被暮云宗斥為不務正業、旁門左道。

    無妄也僅是在藏書閣古籍中看過一點，有些印象。

    江眉卿笑了笑，因為我修煉不務正業。

    無妄：

    方才專心過陣，沒有注意到，這時才發覺他的聲音微微沙啞，有些虛弱。

    無妄眉心一跳，問道：你怎么了？

    江眉卿將手指虛虛搭在自己的額頭上，又摸到無妄的額頭，兩相對比之下，答案呼之欲出。

    發熱了。

    應該是碎丹之后，傷口帶來的影響。

    無妄頓了頓。

    難怪他噴出的氣息那么灼熱。

    他們如今還處在陣中，當然不能久停，那就只能快速過去。

    你撐一會。

    江眉卿搖搖頭，勾了勾嘴角，不以為然道：不就是發個熱，死不了。

    他懶懶地摸上無妄的臉。

    現在他身體很熱，無妄身上卻很涼快，可給他散熱。

    他發燙的手指在他的喉結上下摸索，一邊提醒道：這些灌木是有規律的，四象生八卦，還是走正中線，八步。

    無妄被他攪得心猿意馬，卻又不得不聽他的指示，提氣躍跳起來。

    可這一次，落地的瞬間，他就發覺腳底下的地在移動了。

    別動。

    江眉卿道：它只會前后左右移動，不會陷下去的。這里所有地面，只要不陷入，就不會出事。

    無妄默然不動。

    但喉嚨那里的手指在動。

    他忍了一會兒，終于低聲道：把你的手拿開。

    江眉卿很委屈，將額頭抵在他的后頸上，我就是解個涼快，仙尊忍心看著我燒壞腦子？

    無妄：

    手指關你的腦子什么事？

    江眉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聲音虛弱地解釋道：發熱降溫，不是只降一處，手指上血脈很多，會隨著血液游走全身。

    無妄：

    詭辯。

    腳下的地終于停了下來，全部的灌木叢又都縮回去了，遠遠看去，還是那片荒原。

    過了一會兒，又突然有無數灌木叢參差不齊地冒出來，跟方才相比，不同的是，這些灌木叢無時無刻不在移動，甚至有些會縮回去，又從另一個地方冒出來。

    兩人愣了片刻。

    江眉卿感覺自己眼睛都看花了。

    不是因為這些東西游走不定，而是他自己被身上的熱度燒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他需要瞇著眼睛，凝聚視線，才能看得清楚。

    過了一會。

    他道：向左走一步，試試看。

    無妄瞧著左邊一棵矮小的灌木叢，微微存疑。

    江眉卿笑道：反正要是泥沼，就一起跌進去吧。

    他想了想，又道：我這么個廢物有仙尊給我陪葬，倒還是挺值的。

    無妄：

    沒人生來是廢物，不要自輕自賤。

    江眉卿愣了愣。

    說著，無妄往左邊跨了一步，直接把灌木叢踩了下去。

    那灌木居然就縮下去了。

    而腳下的地，依然堅實。

    突然，他眼前一黑。

    一雙柔軟的手覆了上來，帶著隱隱木香的味道，遮住了他的雙目。

    江眉卿的虛虛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現在，你不要看路，也不要聽別的聲音，只按我手指滑動的方向走路。

    他伸出一根食指，按在他的額頭上，以上下左右作為區分。

    為什么？

    因為眼睛會看見不真實的東西，耳朵也會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這些都會干擾你的腳步。

    這是江眉卿從前最喜歡玩的陣法，眼見為虛，耳聽為假。

    看起來很復雜，其實只要摒除兩個器官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按照心里推斷的邏輯去走，就不會出錯。

    第7章 千秘境（七）

    無妄默然片刻，緩緩踩出了另一步子。

    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額頭上的那根手指。

    果然，不消片刻，周遭突然響起了一陣詭譎陰森的聲音，像是人的笑聲，又像是某種動物發.春的叫聲，尖銳而可怖。

    而在他看不見的荒原之上，還有大片的泥沼突然離奇消失，腳下的路仿佛是萬丈深淵，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格外滲人。

    江眉卿對這種陣法了如指掌，萬變不離其宗。

    腳下那些所謂萬丈深淵，全是障眼法，大部分走過去是如履平地的，但有些踩下去就會是泥沼地，整個人會陷進去。

    破解之法跟前面的灌木叢其實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很多人面臨這種情況，心理作用極強，面對飄忽不定的萬丈深淵總會發怵，因此就會很難通過。

    江眉卿微微瞇了眼睛，仔細觀察了一會，然后確定了正前方的位置。

    他用手指比劃了一下，無妄略一運起靈力，便往前面跳躍。

    在他平跳起來的瞬間，只見他腳底下的深淵立即發生了轉移，另一個深淵移了過來，兩人的身體頓時懸在深淵之上的半空之中，一望下去，深不見底，渾身皮膚無端端起了一層寒意。

    腳下無數個深淵還在不斷移動，頓時讓人眼花繚亂，仿佛自己腳下踩下去的地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偏移。

    周圍刺耳尖銳陰冷的聲音也同時響起，換了另一種音色，仿佛是怪物在咆哮似的，下一刻便會撲過來撕咬你。

    這兩種方式無疑只有一個目的，干擾判斷。

    江眉卿早就見慣了這種陣法，并不以為意，他只認準了其中一個方式，其他的便由他千變萬幻，巋然不動。

    而無妄一直緊閉雙目，耳朵也恍若未聞，神色十分鎮定，倒像是閑庭信步一般。

    江眉卿嘖嘖稱奇。

    像他這樣心性穩定的人并不多見，許多人即使知道了其中訣竅，也會忍不住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睛，心緒立即受到干擾，腳下一亂，就會墮入陷阱了。

    這個陣法格外地漫長。

    無妄不斷躍起、落下，沒有半點喘氣聲，但江眉卿卻是有些力不從心了。

    腦袋一直混混漲漲，眼神也越發看不清了，過度的集中精神耗費了他巨大的體力。

    無妄敏銳地察覺到他扣在他眉心上下的手指只是虛弱無力地劃著，仿佛隨時都會垂下去。

    你怎樣了？

    無妄一躍而起的瞬間，微微側頭問到。

    江眉卿的腦袋靠在他的左肩上，眼神茫然。

    他輕輕搖頭，示意他繼續走。

    須臾之后，隨著無妄的落地，面前的荒原一片開闊，所有的泥沼全部消失，貧瘠的土地延伸至地平線盡頭，一望無垠。

    這才是隱藏的荒原模樣。

    江眉卿也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無妄察覺到肩膀上重重的一壓，當即回過頭去，瞥見他緊閉的雙目。

    他的臉色一片潮紅，看上去羸弱到了極點，明明剛剛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眨眼之間就氣若游絲。

    無妄真懷疑他是紙片糊的人。

    荒原沒有任何可以遮擋的地方。

    無妄想了想，驟然一揮長劍，一道虛浮的白光形成了。

    在兩人周邊結下一個透明的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