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33節
“如此而已?!?/br> 男子那張有些淡漠的臉上,突然便顯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笑意。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瞬間的表情,只覺得這一室的花草在此刻才得了春風、煥發出無限的暖意來。 “如此甚好?!?/br> ****** ****** ****** 天光時分,風雪漸漸停了。 方才升起的日頭爬上孤聳于天際之下的峰頂,勾出熾熱金黃的一片。連日大雪將天空洗成藍紫色,不遠處的絕壁之上,一座山城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而明媚。 這座橫亙于秘古山口、安眠于納加湖臂彎之中的古老城池,正是暄城。坐擁天塹,四季汲風,堅如磐石,牢不可摧,就如同這高原之上的黎明一般亙古不變。 石頭城最東方的石崖之上,少女坐在石屋前、仍托著腮對著那只的雪蛙發呆。雪蛙脖子下面空蕩蕩的,兩只豆眼中也透著迷茫。 當初祖母交代她等那個人的時候,她還以為她會因此而守一輩子的山呢。 誰曾想,這一天竟然就這么突然到來、又在一眨眼間結束了。 祖母說,天神血脈將會斷于解甲之劍,可她到底也沒瞧見什么劍,甚至連把帶刃的匕首都沒瞧見。 祖母還說,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帶著他的訴求親自前來,到了那時便要一諾換一諾,絕不能妥協??伤€沒說什么,那人便應了她的條件。 她不懂那些預言,也不關心那些事。 她只是有些感慨,那男子終于救了他的心上人,可他們能夠相守的時辰,是否也就只有即將到來的這一個黎明了呢? 晨光終于灑滿整個山頂,一株老松下依偎著一雙人影。許是那朝陽太過刺目,男子睜開眼、緩緩站起身來。 他赤著腳站在雪地中,鴉黑的長發散亂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衫。他似乎感覺不到冷,就靜靜地立在那里,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有種別樣的飄逸好看、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登仙。 “神仙?你是神仙嗎?” 一道稚嫩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他轉過頭去,瞧見兩個矮墩墩的娃娃。 女童稍矮些、氣勢卻要高半頭,上下打量他的樣子像個大人。 “他怎會是神仙,你瞧清楚沒有?” 男童不服,吸溜著鼻涕。 “祠堂玄關那副畫上就是這副模樣的,那畫上畫得就是神仙?!?/br> “那才不是神仙,只是個活得久了點的普通人罷了?!迸f罷胖手往遠方一指、語氣是十足的肯定和驕傲,“那才是神仙?!?/br> 許是有那片刻的無聊,男子微微側目、順著那女童所指望了過去。 只見遠方山間石階轉角處,正走出一名佝僂著身子的耄耋老人。老者須發盡白、皺紋滿面,一身粗布衣裳外套一件簡單夾襖、作北地農戶的打扮,根本就是平凡人的模樣。 他面上一頓、隨即輕嘆,正要調轉視線,突然那轉角處又走出另一人。 那是一名看起來更老、更虛弱的老婦,肩上蓋著塊厚貉子毛,腰似乎都要被壓彎了。 行在前面的老者每走三步便回過頭、將手遞給老婦,老婦便顫巍巍地握住,隨即跟上前來。 那長長的百十來步石階,他們便是那樣一步步走過的。 “那不是曾祖和曾祖母?你騙人!” 男童一著急,鼻涕又流了出來,那女童瞧見了更是嫌棄。 “誰騙你了?白頭峰下是不能說謊的。阿娘說了,曾祖母生來是當神仙的命呢,就是因為舍不得曾祖,這才在人間留下來的?!?/br> “她若真是神仙,怎的沒有見過她飛上天去?她若真會變幻御風,怎會沒人見過?!” “沒人見過,不代表沒有過!”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尋個第三人來說理,“你來評評看,我們到底誰說的對!” 她氣哼哼地叉著腰,有些不滿地回過頭去,卻見那男子不知何時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邊,就靠在那株老松下的石頭旁。 “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聽見了。只可惜,我也沒見過神仙?!彼穆曇粲行?,像是方才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樣你阿娘說得沒錯。世間人情最難長久,好事最難成雙。凡人生來孤獨,若神仙確如書中傳頌的那般神通,或許是能攜手到老的罷......” 女童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對方是站在自己一邊的。 “聽見了嗎?他也認為我說的對呢?!?/br> 男童根本是不服氣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沒有灶臺高的矮豆子,懂什么情啊愛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兩月零四日,我便七歲了......” 兩個孩子爭論不休,嗓門一個賽一個得高起來。 松樹下的男子長嘆一聲,將身旁的人攬入懷中。 “原來孩子這般吵鬧,你不喜歡也是對的......” 說著說著,他便倚在那石頭旁、輕輕合上了眼。 兩個小童爭到一半、突然覺得四周安靜,面面相覷又齊齊湊了過來??赡凶訁s再也沒有睜開眼。 他的面容十分平靜,連那松枝梢頭落下的積雪也沒有驚擾到他。 他終于沒能再拂去女子發絲上的落雪。風吹落的雪花輕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與她的頭發。 第176章 春天再來的時候(終章 二月初九這天天氣很好,太陽高掛中天的時候,樞夕山上最后一塊積雪也融了。 山中比城里還要冷些,背陰的檐角殿門前還結著層霜,人走過一個不注意便要打個滑。 往年出了正月,來寺里進香情愿的人便不多了,寺中人手不足,哪有閑心去清理這些,各個走路小心些便是了。 可今日這院子里卻顯然大不同,別說地上的薄霜,就連葉子上的一層灰都恨不能擦了個干干凈凈。 李素魚蹲在一大叢丁香中,繡鞋墊在一小塊手絹上,兩只手小心提著裙擺。 “小姐,您都在這蹲了快一個時辰了,一會太陽要落山咱還回不去可是會被老爺罵的?!?/br> 圓眼細眉的小丫鬟苦著臉守在一旁,兩只腳早就蹲得發麻。 “再等等。我方才定是沒有瞧錯,就是他倆人?!崩钏佤~急得直咬指甲,眼睛轉來轉去望著外面,“好不容易跟來了,不看明白他倆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會走的!” 這闕城的早春遠比想象中要冷些,早上出門時添過炭火的手爐早就已經涼了,摸起來像個冰坨子。 小丫鬟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自家小姐。 “要我說,人家也不是個傻的,真要同誰幽會,又豈會選在今天這種人多眼雜的日子?” 李素魚盯梢盯得投入,凍僵了半邊身子也渾然不覺。 “你懂什么?這叫渾水里好摸魚,就是來的人多才不容易教人發現?!彼f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這話好似已經坐實心上人幽會旁人的“jian情”,又連忙找補幾句,“當然,鹿中尉他才不是那樣的人......” 小丫鬟暗暗翻了個白眼。 她是真的不知那細眼窄臉的鹿中尉究竟哪里好,讓她這太常卿府出身、自小便習禮守禮的大小姐如此屈尊地追來這荒山野嶺。 今日是陛下借新慶王夙遠修得封之喜,特在這寺中設下的賞梅宴,山門前停了不少各家車馬,也算是種掩護,否則給她千把個膽子也不敢就這么帶著小姐溜出來。 現下是梅樹花期正盛的時候,再有幾日、天氣真正暖起來,便要開始落花出葉了。 粉白、藤黃、淡墨、紫紅的花枝交錯在一起,當真比這寺中最寶貝的法器秘寶都要招搖璀璨、惹人流連。 只可惜李素魚并沒什么心情賞花。 她守著不遠處那株枝干盤龍錯節、枝頭卻紅艷似血的梅樹,視線卻沒落在那花朵上,只在梅樹四周徘徊。 梅樹眾多,映水重樓卻就這一棵。 她還不信了,若是公子佳人當真要來場密會,難道還會不來瞧瞧這梅樹么? 不遠處隱隱有人聲走動、漸漸靠近,她連忙瞪大眼、立起耳朵。 不一會,一個須發盡白的老者從月門后走出,身后還跟著兩名武將裝扮的中年男子。 李素魚的臉上難掩失望,示意自家丫鬟莫要出聲。 打頭的老者不察四周有“埋伏”,直奔那映水重樓而去,時而觀花賞色、時而輕嗅梅香,臉上很是愜意滿足。 “此花甚是難得,兩位將軍卻離得那般遠,上戰場都不怕還怕了這花不成?” 典武將軍孫灼同顏廣對視一眼,各自都還有些拘謹。 “回丞相的話,在下是個粗人,不懂賞花,站著看看就好?!?/br> “賞花分什么粗細?心悅而已?!?/br> 柏兆予的身子已然不如從前挺拔,瞧著卻是比前兩年還要神清氣爽。他有意壓低了嗓子,硬生生拉過那兩道僵硬的身影,神秘兮兮道。 “此花整個赤州恐怕也只得兩株了,這株先前是在烜遠王府上的,聽說是陛下生生讓人從王府里挖過來的呢。這梅樹剛移栽過來都是要傷些元氣的,沒想到第一春便開了花。你們說是不是難得?” 顏廣兀自點著頭,左右是沒太放在心上,卻也多少看了兩眼那棵樹。 孫灼卻不知怎的多想了些,眉宇間有了些疑惑。 “既然如此珍貴,怎舍得捐給這樣一座破廟了?莫不是梅家那邊有了什么動靜,這是在提前吹風呢?” 老丞相嘿嘿一笑,顯然并不打算深聊。 “誰知道呢。如今這位的心思,可不比先前那位的好猜啊?!?/br> 花園里一時沉默,許久,柏兆予才又挑起話頭。 “顏將軍府上的幾位掌上明珠應當都過了及笄之年了吧?聽聞昨日黑羽營的鹿中尉又去府上走動了,不知是不是......” “不是!” 柏兆予話還未說完,便教顏廣氣哼哼地打斷。 一想到那一臉陰陽怪氣、一肚子陰謀詭計的陰人要算打他女兒的算盤,他這股子火氣便要沖上頭來,可當著老丞相的面,他又實在不能說得太難聽,只得化作一聲冷哼。 “他可是如今陛下身邊的紅人,我雁翅營怎敢與黑羽營攀親?” 老丞相卻樂了,分明從這耿直將軍的反應里嗅到了些許不同尋常的意味。 但眼下他也并不想再逼問什么了。對小輩們來說,來日方長呢。 他左右瞧瞧無人,抬手便拈了一朵映水重樓藏在袖中,輕咳一聲示意身后二人不要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