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98節
肖南回長嘆一口氣。 這是又回到了當初下這洞窟時的情景,三個人各有各的堅持,就像三瓣永遠分不明白的橘子,扯來扯去非要等到三瓣橘子都分崩離析為止。 她不想這樣。 “或許我們也可以一起走......” 丁未翔看了她一眼。 “即便這道路與外界相通,多年未有人踏足,未必條條通暢,若遇險阻耽擱下來便會遇上沈家追兵?!?/br> 她不甘心。 “那不然我先去探一下......” 這回換夙未看她一眼。 “你怎知這條道往下走是否還會分岔?又怎知需要行多久才能探到盡頭?” 她終于不說話了,密道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許久,丁未翔才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火把映亮了他的臉,而她從未在丁未翔的臉上見過那樣的神色。像是一瞬間賭上了身為刀客的全部榮耀,又像是一瞬間輸掉了一身的本領與驕傲。 “我給出過誓言,要伴陛下左右,生死相隨、絕不背棄,怎可食言?” “你若跟著我,她必死。她若死了,我亦不活?!?/br> 肖南回愣住了。 她曾幻想過會在何等情形下聽到他的心聲。但真的聽到的時候,內心深處卻并無一點欣喜之情。 丁未翔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望著那掌心流血、神色淡泊的男子。 許久,夙未的聲音才再次輕輕在密道內響起,語氣一如往昔。 “你我主仆一場、形影不離多年,你最是了解我的性子。我想做的事一定會做到,已經做了的事絕不后悔。生死聚散,早晚而已。萬般抉擇,終要殊途同歸。你身為武者,要長保鋒銳之氣,切莫因我生出牽絆,錯失了出鞘的時機?!?/br> 丁未翔垂下頭去,他的目光落在左手的刀鞘上。 他還記得眼前的人贈刀賜名于他的那一天,曾對他說過的話。 猛禽將飛未翔之時最是警醒,利刃將出未出之時最是鋒銳。 過往這些年歲中,他時刻謹記這兩句話,將它當做言行舉止的標準、深深刻入骨髓之中,卻沒想過有一天竟會覺得所謂“當斬立斷”竟會如此艱難。 如果可以,他希望眼下能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些什么、亦或是留下些什么。 但他明白:命運往往不會留給那些做選擇的人,太多的時間。 “刀鞘相依,若無刀鞘,再鋒利的刀也會有折損的一天。出刀必有歸鞘,屬下堅信與主子終有再見之時?!?/br> 他說罷,橫刀于胸前、鄭重行禮拜別。 “未翔領命,就此拜別。主子多多保重?!?/br> 語罷,他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火把遞到肖南回手中,退后幾步、運氣于心,隨后拔刀斬斷石壁上那段用作支撐的木梁。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坍塌的石塊與沙土傾瀉而下,瞬間將分岔的通道處堵死。 男子靜靜望著那片碎石許久,待那煙塵散去才轉過身來。 “走吧?!?/br> 肖南回拿起火把照了照前那條不知通向何處的密道深處。 走去哪里呢?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手中的火把又暗了暗,好在最終并沒有熄滅,這說明丁未翔的判斷沒有錯,這條道應當是能通到外面的。 只是前方的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未知的不安在黑暗中悄然蔓延。 她舉著火把在前面走著,心里空落落地難受,胡亂扯了個話頭開口道。 “你方才說......說......”她吭哧了一會,聲音小了下去,“說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這話......是當真的嗎?” 身后一片安靜,無人回應。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問了這么個問題。她挑什么話聊不好,偏要挑這句?任誰說出這樣rou麻的話都不能盡信,何況是他說出來的? “我其實是覺得,這話聽著像是戲折子里的,順嘴問問你究竟是哪出戲里的......” 她正往回找補著,身后終于傳來了些動靜。 但卻不是說話的動靜。 只聽一身沉悶聲響,她身后的腳步聲消失了。 肖南回緩緩轉過頭去,微弱的火光下,她只看見一點他跪倒在地的輪廓。長發從他肩頭滑落在地面,蒼白的十指緊緊扣在地上、指尖不見半點血色。 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蹌著跑到他面前的。只覺得那照亮的火光晃動起來,令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到頭來才發現,那是因為她握著火把的手一直在顫抖。 “無妨,莫怕?!?/br> 他說完這一句便重重咳了兩下,一兩點暗色落在她衣前和袖間,像是他平日里批奏簡牘后的那團朱砂。 她低頭看自己手上那點紅色,恍惚間又有水滴不斷落下,將她困在雨中。伯勞在她手中漸漸冰冷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恐懼在她心底最深處瘋狂生長、揮之不去。 她聽到自己干啞的嗓子發出一陣顫抖的祈求。 “不要死,你不能死......” 從前在戰場上大刀迎面從頭上砍下來的時候,她也從未像眼下這般恐慌無措過。因為她自恃擁有的不多,所以也不怕失去。 但就在剛剛,就在她以為自己擁有了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的時候,命運卻要將他奪走。 “我不會死的?!?/br>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跡,又用另一只干凈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淚,隨后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念叨那些毫無意義的話。 “我將瞿家人關在都城這么久,總不是為了故意結仇?!彼麖男渲腥〕鲆恢痪傻谋鈮匮b瓷瓶,倒出里面的那粒藥丸來端詳一番,“本想著讓瞿墨自己先吃吃看的,現下倒是沒機會了?!?/br> 言罷,他不再猶豫,將那枚藥吞下。 她想起那時在穆爾赫時,郝白用那佛骨舍利作藥引、成功救活鄒思防的過往,瞬間又覺得有了希望。 “可是解藥?”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牽起她的手。 “此行在沈家所見所聞,你心中應當也有些論斷了。如今于我而言,最糟的結局并不是死亡......” 微弱的火光中,她看到那雙向來冷靜清澈的眼睛變得有些渙散,只剩最后一絲清明還殘存其中。 “我與未翔早前約定過匯合的地點,從這里出去后,去穆爾赫舊城十三巷子的冷齋找羅合先生,將我手上的佛珠給他看,他便會帶我們離開霍州?!?/br> “好?!?/br> 她點點頭,緊緊湊在他的臉龐。 “切記,不要走水路。路上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可停留,直到到達終天之地?!?/br> “好?!?/br> 她感覺到他的氣息漸漸在她的耳畔消失,那只緊握她的手慢慢松懈下來。 “不要怕,我們都會活下來的......” ****** ****** ****** 闕城畿輔官道北段,趙友山正在一棵梓樹下面躲太陽。 他連值了幾天夜,終于輪上了白日里的差事,早早交代下去做事的人,便尋了午后這點空檔打起瞌睡來。 眼剛閉上,一陣風擦著他那汗涔涔的脖子而過,倒有幾分舒爽。 他愜意地瞇起眼來,剛要翻個身撓撓屁股,冷不丁一張薄紙貼上他的腦門,發出啪的一聲。 趙友山猛地睜開眼,暴起大喝一聲。 “誰?!” 一名黑甲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面前,而他方才竟半點也沒有察覺。 趙友山直覺不妙,立刻拔出佩刀來,而營中駐守的士兵聞聲也迅速趕了過來,將那不速之客團團圍住。 趙友山情急之下拔刀,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腦門上還粘著那張紙,連忙將紙扯下。 紙上是那叫做鹿松平的通緝要犯的畫像。 這些日子他白天瞧夜里瞧早已看膩,可當他視線掠過眼前男子的臉時,他又幾乎不受控制地將視線移回那張紙上。 看完紙,又看人??赐耆?,又看紙。 眼見那趙友山額頭冒汗、一言不發,周圍那一圈兵卒更緊張了。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是否要對那正中的男子出手。 許久,鹿松平終于伸出兩根手指,從趙友山手中拿過那張紙。 “不像嗎?可能是神韻差了些?!?/br> 那趙友山回過神來,腦中閃過軍中嚴規四十四條,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找回了自己的嗓門。 “拿下!把他給我拿下!” 眾人終于得令,瞬間一擁而上。 一盞茶后,整個丁字六營便整整齊齊地聚在了那棵梓樹下,扶胳膊的扶胳膊、揉大腿的揉大腿,一片人仰馬翻的景象。 鹿松平收了劍,從腰間解下腰牌扔到了趙友山臉上。 “事出緊急,我問你答。事后若有人問責,你便說軍令難違?!?/br> 趙友山點點頭。他也只能點頭。 “先前是否有一輛拉棺材的馬車從畿輔東邊經過、趕車的只有一人?” 趙友山本就是個在軍中混了多年、有幾分油滑的主,見鹿松平的面相有幾分陰柔,又沒有傷人性命的意思,那含含糊糊的話便下意識地從嘴里蹦了出來。 “或許有過,只是屬下每日在各個關卡輪崗,其間不知見過多少車馬小廝,莫說是個拉棺材的,便是達官貴人都見過多少,記不清都是常有的事?!?/br> “好一個達官貴人見過不少?!甭顾善降恼Z氣變了,雖然仍是輕聲慢語,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陰冷氣息,“不知那些貴人如果知曉,朝中通緝的要犯是你親自放入都城之中,是否會想些法子為你開脫?!?/br> 這一句正中趙友山命門,以他的出身和能力,能混到軍中如今的地位已是不易,再熬上幾年便可領了銀子回家養老,可若是在這節骨眼上出了岔子,他這半輩子刀尖舔血、沙中求水的苦日子可算是白捱了。 “屬下想起來了!是有些印象,那夜......”趙友山費力回想著兩天前那個困乏的夜晚,努力讓自己磕磕巴巴的記憶連成一條線,“那夜天光前不久,有個黑瘦老頭趕車經過,他說是從焦松來的,去大圍鎮投奔親戚,車上運的是他兒子的尸身,車子周遭臭不可聞,屬下幾個確認過他并非通緝要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