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67節
“放下兵器、自愿繳械投降者,可保性命。余者殺無赦!” 肖準的聲音在陣前回蕩直至消散,四周再次只聞雨滴落入泥水、擊打在寒鐵之上的聲響。 對面那支千余人的隊伍,無人解甲、無人棄兵。 曾經的岳澤軍是天成各營精銳組成,其中自然也有肅北大營走出的將卒。只是那時的他們,又有誰能料到有朝一日,竟會面對這等手足相殘的局面? 但那又如何?從他們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一人一馬走上前來,馬上的人甲衣染血、須發蒼蒼。 白鶴留笑了笑,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的眼睛依稀還有當年的儒雅,只是眉間嘴角深刻的皺紋帶了殺氣,再也不是執筆搖扇、糾察百僚的白衣中丞。 “白某自知已是末路。本以為若能占盡天時地利,千軍未必難敵萬馬,誰知最后還是棋輸一著。然縱是秋末之蟬也要竭力嘶鳴,你說是也不是?” 沙啞的聲音擲地再不能收回口中,就像萬千雨滴落下再難回云間。 局面早已經注定,乾坤終無法扭轉。 “眾將士聽令?!毙适种虚L槍利刃向前,寒光破開漸漸濃密的雨霧,勢不可當,“隨我殺敵!” ****** ****** ****** 一道山嶺之隔的斗辰南麓,山間那輛孤零零的馬車仍停在原處。 然而那原本拴在車前的馬縮成了一團,一只擠在另一只身側,拼了命地原地掙扎著。 它們頭上的蒙巾并未掉落,它們之所以如此恐懼,是由于生靈對殺氣本能的反應。 紫衣劍客立于馬車車廂的棚頂上,手中劍未出鞘、劍鞘上卻已有三道整整齊齊的切痕。 他用大拇指摩挲著那痕跡,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別又摸又看了,你就是把它盤出油來,它也長不成原來的樣子?!?/br> 伯勞蹲在距離那馬車十步遠的半截樹干上,兩條胖腿當啷在一旁晃啊晃。 在這半山棧道之上交手,總是要留些余地的。否則一個不留神,那便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空手而來,只需站穩腳跟,而對方卻要守住那輛馬車,顯然受制更多。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落了下風。 何況,他的劍還沒有出鞘。 燕紫望向她,那張單純中透出幾分偏執的臉皺起眉來。 “你是誰?” “是你祖宗?!?/br> 伯勞嘿嘿笑了兩聲,冷雨打濕了她的手掌,她在衣擺上隨意抹了兩下,再次握上短刀。 她早年闖蕩江湖的時候,交手過的刀客劍客沒有近千也有上百。 武者交手,最怕的不是碰上所謂相生相克的招式兵器,而是遇上同宗同門出來的對手。 因為修行到了一定程度,都懂得靈活變幻、見招拆招的道理,便是此處有缺憾、落了下乘,總有機會在別處找回來些,結果如何未必是定論??扇羰亲约旱囊徽幸皇綄Ψ蕉剂巳缰刚?,那便只剩下絕對實力的比較。 較高的那一方無論如何都會獲勝,結局分曉不過是時間問題。 她的心里轉了幾個來回,對面那紫衣男子仍在惋惜他的劍鞘,似乎并不同她在一個世界。 良久,他終于放下劍鞘。 “我不認識你,但我應該沒有你這年紀的祖宗?!?/br> 伯勞笑了,滿月似的大臉鼓起兩個腮,將那濃重的眉眼擠得向上了些。 “她和我講起在嶺西的遭遇時,我便想到可能是你。果然是如傳說中一般,是個癡人?!?/br> 燕紫終于仔細打量起那大頭娃娃來。 “你認得我?” 伯勞點點頭。 “你就是謝黎當年唯一逐出過師門的那個人?!?/br> “謝黎?”紫衣劍客雙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迷茫,隨即似乎終于想起那些陳年往事,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吧。他背棄了要傳授我刀法的諾言,不過我也沒吃虧。走的時候撈了件趁手的兵器?!?/br> 伯勞的目光落在那被她連砍三道的劍鞘上,又想起前陣子那讓她心神不寧的那不速之客,突然有些后悔那幾日自己嚇唬自己、平白折騰許久,還挨了吉祥幾蹄子。 “宗顥那陰魂不散的老家伙突然出現,我還以為是我做了錯事?,F在來看,倒也不是沖我來的?!?/br> 誰知下一瞬,那燕紫的臉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像是發現了什么令他感到樂趣無窮的事一般。 “你怕安道院的人?” 這一句話正踩在伯勞的痛處。 她最恨被人壓制,可偏偏今生都逃不開安道院這座大山。 謝黎安排她出師的時候,她曾發誓:即便冒著余生都被追殺的風險,她也不會服從于任何人。如果有必要,她會親手殺了她那還未謀面的主子。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遇見的她。 她沒把她當過主子,她也沒把她當過下人。 小小身影彎下的腰背突然直挺起來,整個人的氣勢瞬間便不一樣了。 “怕?笑話。安道院的奇葩,出我一個就夠了。你只能算是個敗類?!?/br> “我喜歡你說話的樣子,看起來特別的......”對方頓了頓,似乎在想該用什么詞才比較恰當,“......特別的不怕死?!?/br> 伯勞輕嗤一聲。 “怎么的?礙你眼了?” 面對這不客氣的挑釁,紫衣男子沒有半分不悅,反而隱隱有了一絲憂傷。 “你這樣身材矮小的刀客,如今應當很少了,殺了實在可惜。不如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或許我們可以......” 伯勞抖了抖濕漉漉的大頭,大言不慚道。 “方才不是有只臭蝙蝠飛到你的馬車里?你把從它身上取下來的東西給我看看,小爺我就饒你一命?!?/br> “這個不行?!毖嘧仙钌顕@了一口氣,“他交代過了,這個不行?!?/br> 伯勞晃蕩的胖腿停住,雪亮的刀尖從袖口鉆出。 “那還等什么?別婆婆mama了?!?/br> 第141章 犬與狼的時間(下) 從發現仆呼那的人,到追出去的那一刻,其間肖南回是沒有考慮過一些后果的。 比如,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夜蝠傳遞的消息是否和他們的行動有關?再比如,就算追上了,以她現在的實力,是否真的能夠以一對敵、不落下風? 這些令人頭疼、卻似乎永遠不會因為思考而獲得答案的問題,如今就在她的腦袋里顛簸、沖撞。 但她知道她不能停下來,這一切的一切,只有追逐并走到這一切的盡頭,才能看清真相。 細雨阻礙了視線,月亮與星星的光芒被隱去,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的漆黑。 她需得狂奔一陣后停下腳步,細細分辨聲音的方向,然后再策馬急追。 飛線的聲線本來并沒有那般刺耳,但她卻能在百余步之外聽得分明,這說明那前方正在飛速前進的殺手,少說也有數十人。 不論是先前在穆爾赫熊家老宅,亦或是在色丘那處光怪陸離的巖洞,她遭遇的仆呼那都還沒有達到如此規模。這或許是一種隱秘的提示,提示她這一次,這些人的目標更重要,比數月前在碧疆擊殺皇帝還要重要。 連續奔波,吉祥的后頸開始發燙,肖南回正要伸手安撫,突然前方竄出一道黑影,她連忙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勉強與那黑影擦身而過。 轉頭匆匆一瞥,似乎是一只受了驚的獐子。 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尋思是否前方出了什么變故,突然覺得落在身上的細雨驟停,隨即一陣嘈雜聲從上空掠來,頃刻而至。 起先她以為是夜蝠去而復返,可抬頭一看,半空中的黑色遠非夜蝠群數可以比擬。 成千上萬只飛禽組成的鳥群好似一張網,遮天蔽日地從她頭頂上空席卷而過,野鹿、山鼠三三兩兩迎面而過,皆是奔逃之姿態。 林谷震動,山獸夜逃。 然后她也聽到了那個聲音。 有什么沉重嘈雜的聲音混沌成一團,在整個斗辰嶺山麓一帶徘徊,不仔細辨別還會以為那是一陣雷聲。 但肖南回對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兩軍交戰的聲音,金鐵交鳴、竭力嘶喊,當中亦有馬蹄亂踏、箭羽呼嘯。這樣的規模,只可能是肅北、黑羽兩營同時出動,而在此緊要關頭能夠同時引得兩營出手,也只可能是白氏叛軍。 聯想今夜的種種所見所聞,肖南回終于漸漸明白所謂“春獵”的真實含義。 飛線破空的刺耳聲音將她驚醒,她望向那數十黑點消失的方向,低叱一聲,縱著吉祥向著不遠處那片黑漆漆的山麓而去。 ****** ****** ****** 十里之外的斗辰嶺,山與平地之間已被數十萬大軍踏成一片泥濘,泥濘中血海翻涌、斷劍殘肢滿目,被踏起的泥水黑得發亮。 那是被鮮血浸潤過的土地才會有的顏色。 汗與雨混在一起,交雜在泥濘之中。鐵與血的腥氣混雜在一起,在潮濕中氤氳開來。 死去的士兵交疊在坑洼處,敵友在他們身上交互踏過,尸體上的鐵甲與軍馬蹄下的馬鐵相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碎的聲響。 四周已殺成地獄景,昔日同袍劍戟相向。 殺了他們......軍令如山,誅殺叛軍是他們的職責。 殺了他們......士為君死,被俘也洗不去身上罪的烙印,或許戰死在這里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利刃割喉,鐵槊穿膛,都抵不過人情誅心。 如果靈魂也有修羅場,這里便是魔鬼的樂土。 不過半個時辰,白氏已成頹勢,卻仍拼死作戰,被砍斷四肢便用胄甲撞向肅北騎兵的馬腿、被削掉半邊腦袋仍拄劍立在雨中,雨水沖刷著鮮血流進那一雙雙閉不上的眼睛里,暗淡放大的瞳孔中映出那一支百余人的騎兵、在這如鐵通一般的圍剿中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向著斗辰嶺的山路而去。 鏘。 □□與鐵劍相擊,又在巨大的作用力下兩相彈開。 肖準一個轉手滾腕,手中□□橫掃而過,帶起烈烈風聲。白鶴留險險避過,卻被截住去路。 山路之上,大批重騎一時間難以全部追上,即便追上也難施展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