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64節
今夜為她指明方向的皓月變得有些模糊,星斗也隨之隱耀,稀薄的水汽隨風從南邊而來,淡泊的云霧開始在星月之間纏繞。雨安的雨又要來了。 肖南回明白,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一旦云層將夜空徹底遮蔽,她便會在這無邊的山嶺密林中失去方向。 而如今,唯一的一點線索,便是方才她捕捉到的那一點聲響。 深吸一口氣,肖南回凝神向四周望去,精神高度集中、用盡平生專注,去觀察四周靜謐無邊的樹冠。 一定,一定會有什么蛛絲馬跡。 抖動的枝梢,驚起的夜鳥,又或者是最微弱、轉瞬即逝的光影。 突然,有什么細小的光亮劃過她的余光。 她連忙調轉視線向右后方望去,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點消散的影子。 有什么在那樹冠之間躍起又落下。 月光一般的顏色,細細的,亮亮的。 肖南回睜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隨即,本能將她的記憶喚醒,她終于回想起那聲音此前在何處聽過。 在那北地沼澤熊家老宅中,在那碧疆色丘光怪陸離的洞窟中,她都曾聽過那聲響。 是飛線。 肖南回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那已經恢復平靜的遠方,而有什么就藏在在這片風平浪靜的密林之中。 ****** ****** ****** 山林交界深處,無數夜蝠呼嘯而過。 它們遇到了難纏的獵手,似乎有些慌不擇路、一頭扎進這大山深處。 鹿松平的箭袋之中如今只剩下一支箭,他停頓了片刻,便果斷將它抽出、瞄準那群躁動黑點中最有力的那只。 擒賊先擒王。 他觀察了一路,雖然那只夜蝠身上不一定帶有情報,卻仍可能是這群夜蝠中的首領。 嗖。 箭矢飛出,直取那機敏飛獸顎下要害。只聽一聲嘶鳴,那只夜蝠身形一晃便要墜落。鹿松平驅使坐騎快進幾步,卻見那墜落的身影一瞬間又死而復生一般、重新回到蝠群之中。 隨即,那蝠群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呼啦啦地涌入一側山體之中,轉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凈,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鹿松平翻身下馬,慢慢靠近蝠群消失的地方,隨即發現:那山體之中,藏著一處深不見底的裂谷。 蝠群嘈雜的聲響從深處傳來,漸漸歸為一片死寂。 蝙蝠本就喜黑暗狹窄的洞xue作為藏身之處,又加之他方才接連射箭相逼,逃入這山體之中倒也算是常理之事。 可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四周哪里有些怪怪的。 這洞口太過干凈了,一絲蝙蝠糞便的痕跡也沒有,足以說明這里并非有生靈經?;顒拥牡亟?。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銀色軟劍,月色在這一刻突然暗淡下來,他借著劍身上最后一點余暉,望向那深淵深處。 ****** ****** ****** 西北斗辰嶺,草木荒峻、山石陡峭的南坡峭壁上,一條蜿蜒細窄的石棧,斷斷續續、盤旋而上。 斗辰嶺中有無數條山路,而能行馬走車的,只有一條。 那是早年進山開采運送礦石的官府開鑿的,然而山中礦石已盡、石棧早已荒廢,雜草將路面掩蓋,雨水沖刷而下的山石將其沖塌成幾段,再沒有人敢冒險從其中通過。 而如今,在那狹窄破敗、搖搖欲墜的半山石棧之上,竟停著一輛馬車。 沒人知道這馬車究竟是怎樣駛到這宛如絕壁一般的山路之上來的,更沒人知道這車在這里停了多久。 若非是那車前還有兩匹馬,真要教人懷疑:這是否是多年前被人遺棄在這的廢車。 那拉車的馬被人用黑布蒙了眼以防受驚,駕車的人顯然有備而來,不是第一次走這樣的路。 伯勞趴在一棵秋棗木后,目光投向那緊閉著的車廂,那里靜悄悄的,聽不見一絲一毫的呼吸聲。 滴答,滴答。 稀稀拉拉的雨水落下,在四周的荒草叢中激起細碎的敲擊聲。 不知過了多久,在她終于決定上前探究一二的時候。 吱呀。 馬車的車窗被拉開一條縫,半截紫色的衣袖從那窗子中伸出來,接著是一只男子的手。 那手手心朝上,接了幾滴雨水后在指尖捻了捻。 “果真下雨了?!?/br> 第139章 犬與狼的時間(上) 停了一個晝夜的雨,又下了起來。 雨安的天氣就是如此。如今是這樣,十幾年前也是這樣。 十數年的時間,足以讓一株幼苗成長為參天大樹。 鐵甲將軍立于萬頃山林前,身下坐騎不安地踱著步。這是一匹久經沙場的戰馬,它的嗅覺比尋常生靈更加敏銳,總能分辨出在這寂靜之下隱藏的殺機。 將軍輕輕拍了拍黑馬的鬃毛以示安撫。 他也察覺到了正在逼近的敵人,然而不知為何,他卻難以集中精神在這場一觸即發的對戰中,反而有些不同尋常的渙散。 一定是因為腳下的這片土地中滲透著他故人的鮮血,否則他怎會在這昏昏沉沉、夜雨連綿的黑暗中,突然回想起那段曾經陽光普照、不染纖塵的往事? 十五歲那年的他,因為肖氏一族的輝煌過往,無一日不在幻想著戎馬沙場、建功立業的日子,對眼前的其樂融融、歲月靜好全然沒有放在眼里過。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因殺戮而麻木的人生將是他余生日日難逃的詛咒,而那個整條昱坤街上最溫馨熱鬧的將軍府則只能在夢里重溫。 他雞鳴時晨起練槍、天亮后便隨父兄入驍騎營練習騎射,直至太陽落山才能回府,用過晚膳后又要學習兵法治軍之術。母親心疼他,以“興武不可廢文”為由,將他塞進都城王侯子弟念書的書院,訓練之余,總要分些時間出來同書院先生混一混。 他行文造句的水準一直不及兄嫂,倒也能夠寫上一二詩句。 但他不喜歡寫詩,總覺得那些風月里撈出來的辭藻綿軟脆弱,同他想要做的事情南轅北轍。他那時熟識的朋友大都是父親摯友之子,大家的興趣都在摔跤騎射上,閑暇時賽馬游獵都不盡興,怎可能聚在一起吟詩作賦呢? 盛夏時節,書院里分外燥熱,枯坐讀書的時辰太過難熬,他有時便會同三兩好友偷偷溜出城去,在城郊清冽的小河旁縱馬戲水。每當這時,他都會央求書院的“內應”幫他應付夫子,反正他白家兄弟二人功課都很好,夫子便是吹胡子瞪眼氣上一時半刻,最終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為答謝,他會獻上闕城時令最鮮美的河鮮給兩位兄長,書院外墻、白府后門成了幾個少年最常接頭的地點,偶有失手大家便輪番“頂罪”,開赴夫子書房挨手板子時的神情一片凜然。 校場塵土,書院午后。桂花載酒,系馬高樓。 他的少年時光就是那樣的,時時憧憬著不平凡的人生,卻在平凡中安靜流淌。 他要走的路是那條往來軍營與城門之間、校準過的筆直大道,大道兩旁是遮天的綠茵,即便側目也看不見其他風景。他本該在這樣的大道上一直走下去的。 然而他終究還是窺見了不一樣的風景,在那飛速后退的景色中的一點白色。 他記得那是夏末初秋的黃昏,一碧如洗的藍天被夕陽染做金黃,他與伙伴三三兩兩從城外校營打馬歸來,一入城中甲子大街便被奔走圍觀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不知過了多久,一列車隊緩緩從大街盡頭駛來,紅車綠馬、鮮花鋪路。 他從路人口中聽聞,原來是梅家女風光大嫁與烜遠王,是以小半個時辰前、整條甲子街上便都是圍觀的人了。 彼時他少年心性、自視清高,故意不去瞧這熱鬧,只向同袍抱怨走錯了路,平白被水泄不通的人群堵在了道上。 人群中不斷傳來熱切的議論聲和驚呼,十車嫁妝的最后一車上置著一只巨大的紅漆木箱上。那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竟是一棵樹。一棵攢滿花苞,準備盛放的梅樹。 同行的伙伴感嘆:那是梅老將軍送與愛女最貴重的一樣嫁妝,名喚映水重樓,是世間僅存的三株重瓣綠蕊梅樹中的一株。他卻皺著眉看了許久,也沒看出那因為年歲的緣故干枯猙獰的樹枝有甚珍貴。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穿著簡單樣式的淺色衣裳,烏發綰做男子發髻的模樣,側臉在夕陽金燦燦的光下勾勒出一道明媚的輪廓,雖然只有一半的笑與喜悅,卻比他見過的任何美麗的事物都要完整和珍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棵梅樹上,他的目光卻落在那看梅樹的少女身上。 他沒有意識到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只是覺得,從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些風月詩句,突然在這一刻有了實質般的寄托。 當晚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他們牽著手、眼睛里瞧著對方一直笑著。 他從沒接觸過那些溫柔,對于溫柔的想象自然也十分貧瘠。 可他那時并不覺得,時常為那些夢而感到欣喜、又回味許久,甚至動筆落下詩句,又將寫下詩句的宣紙裁下、小心貼身藏好。 畢竟,他是要做將軍的。將軍怎么能寫情詩呢? 有一天,他在回城的路上照例牽馬在溪邊飲水,一時興起便挽弓射向岸邊的蘆葦,起身時突然發現一直藏在靴子里的那張紙條不見了。 他心一跳,但面上還是鎮定的。許是落在這不見人煙的哪個角落了。 直到他看到那張紙條出現在少女的指尖。 他沒想到會在城郊再次遇見她。畢竟闕城有名望的人家,絕不會讓女眷只身出城,更別說在這荒野小溪旁晃蕩。 他的錯愕寫在臉上,而少女手中拈著那紙條,嘴角是一個玩味的笑。 他從那笑中看出了些許揶揄的意味,瞬間便更加慌亂了。 “有甚好笑?” 對方搖搖頭,故作嚴肅地將紙條塞回他手心。 “不好笑。只是沒想到,還會有人將自己寫的詩句貼身帶著、隨時觀賞?!?/br> 他的耳根瞬間便紅了,也不知是氣惱還是羞憤。 “你怎知是我寫的?我那是......我那是幫旁人收下、隨手放的......” 她又笑起來,卻沒有拆穿他蹩腳的謊言,轉身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弓來。 “你這箭,射的不對?!?/br> 沒想到她會顧左右而言他,他有些意外,隨即驕傲與自尊便開始作祟。 長這么大,還從未有人說過他騎射不精。他以為,在他這個年紀,沒有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更何況,說這話的還是個女孩子。 “哪里不對?” 薄臉皮的少年郎有些著惱,但還是擺出一副沉穩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