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62節
鹿松平答的簡潔,只有伯勞還在無聲抗議。 肖南回一把將她拉過,快準狠地交代道。 “我同莫春花說好了,今年入秋,她那的葡萄都歸你了?!?/br> 前一秒還有些灰敗的大臉,瞬間便有了神采,盡管嘴還撅的老高,腳下卻已經利落起來。 “看在你如此心誠的份上,勉強再讓你使喚一回?!?/br> 肖南回勒緊手中韁繩,吉祥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 “今夜過后,希望諸事平安?!?/br> 馬蹄重重落下,三道身影已如箭一般飛出,追隨著半空中那三團飛速移動的陰影,向著三個不同方向而去。 ****** ****** ****** 重壁高臺,無人聲、無蟲語的昏暗小帳內,崔星遙依舊維持著半個時辰前的姿態。 石榻上,年輕帝王側身而臥,似乎是累極、陷入沉睡。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均勻的呼吸聲仍未改變。 “陛下?” 許久無人應答。 一直安靜跪坐在軟毯之上的女子身影終于動了。 她今日穿的是最柔軟的紗織,頭上只戴了一根銀釵,耳間去了流蘇墜子只留了一顆圓潤的寶珠。她的動作很輕,舉動間半點珠翠相擊、衣鬢相磨的聲音都聽不見。每落一步之前,都會用足尖輕輕試探落腳的那塊木板,確認那木板不會吱嘎作響,才輕輕邁出一步。 她自幼習鈴鐺舞,論狠論快,她比不過刺客武者,但論輕論穩,沒人能比得上她。 她先走到正中的神龕前,仔細查看龕籠后的禮器貢品,指節輕輕叩擊每一塊木板,確認是否有隔層。 片刻過后,她將一切復原,小心退開來。 環視整個小帳內的陳設,她的目光落在男子休憩的石榻旁。 那里有一張高腳條案,條案上工整碼放著近日來的奏章文書,還有一只精巧的銅角木箱,箱上落了鎖。 崔星遙慢慢靠近那只箱子,纖細的手指托起那箱上的鎖,細細端詳了一會,隨即從發間取下那只銀釵插入鎖眼輕輕撥弄。 許久,那鎖終于傳出一聲細微響聲。 原本干燥服帖的鬢角被汗浸濕,她解下手帕輕輕擦了擦,屏住呼吸、緩緩打開了那只箱子。 箱子里空蕩蕩的,只正中擺著一片燒了一半的信紙,信紙上依稀可見幾個秀氣的小字,眼熟地令人心驚rou跳。 “找到你要的東西了嗎?” 崔星遙一驚,指尖突地一松,箱子蓋“啪”地一聲便合上了。 但她反應很快,幾乎是立刻便將簪子握在手中藏在衣袖之下,隨即俯身行禮。 “妾罪該萬死,驚擾到陛下......” 男子的聲音從石榻上傳來,平靜地聽不出任何端倪。 “你何罪之有???” 銀簪在手中握緊,崔星遙的聲音染上幾分顫抖。 “妾的舅父仗著陛下對妾的恩寵,進言封爵加祿,妾不想陛下因此疏遠了情分,這才想私自將奏疏拿走......” 帝王的身影映在紗障上,輕緩地搖了搖頭。 “你親手寫下的密文暗書就在那箱子里。你的情分,根本一文不值?!?/br> 崔星遙的頭深深低埋、瞧不清神色,可那顫抖的雙肩卻泄露了些什么。 男子的衣擺在她面前的地面劃過,半晌,一只清瘦的手將她一早放在地上的香囊撿起,輕輕晃了晃。 “你很聰明,也懂得把握時機。只可惜,你要找的東西,如今并不在孤身上?!?/br> 第138章 月隱星稀 崔星遙十七歲的人生是在那一天改變的。 她還記得自己坐在輦轎中,第一次進入那三層宮墻時的情形。 她穿著出生以來穿過的最華貴的衣裳,云鬢高高梳起,上面簪的東西是她母家一族幾世的財力。 層層綾羅綢緞包裹著她,絲毫不差、分厘不偏,然而臨跨過那道門檻前,為她更衣的姑姑卻將她后頸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說她的脖子生的好看,而陛下前些年曾多看過一眼脖頸好看的采女。 她的身體沒有動,心底是厭惡的。 父王已死,余氏一族也早就破敗腐朽,昔日養在康王行宮、羅襪都要束到小腿的明珠,如今卻要同青樓娼妓一般讓人挑選賞玩。 月棲湖畔旁,他坐在九層紗障之后,只有一道清瘦的影子。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語氣令她琢磨不透。 他留下了她,原因她大抵也是知曉的。她是康王之女,是安撫藩國的一顆棋子,是寄托家族希望的最后一塊籌碼。 初見匆匆一瞥,再次見他已是半年之后。他終于從那層層紗障之后走出,一步步向她走來。 他比她想象中年輕太多了。不僅年輕,還很好看。他說話時從不疾言厲色,眉宇間的表情眼神、清淡得不像一個身居高位的帝王。 他清雅得體,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柔和如春風一般。他說一不二,身在前朝平定碧疆戰事時殺伐果斷。他從不利用她的身份多做文章,除了偶爾約她在月棲湖畔旁、隔著那道紗障觀星賞月,他們幾乎很少見面。 可就在月棲湖畔那蕩漾的水光中,她動搖了。 這種她曾經厭惡唾棄的生活,如今漸漸變成了她的依靠,變成了她存續在這世間的意義。 他從來不喚她的名字,只客氣地稱呼她的名位。 但那又如何?畢竟如今她是唯一一個可以正大光明坐在他身側的女子。 她從未在他身旁見過其他女子。 或許,她就是那個離他最近的人。 她和他的命運是相同的,所以她了解他的苦衷,那種被困于王位之上、宮墻之內的苦衷。她會是那個唯一了解他的人。 或許她注定會來到他身邊,他們注定會陪伴彼此,在這深宮中一同老去。 夜深的時候,她常常在那白頭到老的輕甜美夢中醒來,看著一地慘淡的月光、逐漸想起屬于她的冰冷現實。 她的母族傾盡全力將她送到這里,給她的指令是如此干癟而沒有回旋的余地:殺了皇帝,奪回秘璽。 她常以為這任務難在行兇殺人、又或是難在竊取寶物,從未想過最終會難在不能自已動了心。 她不忍心殺他,但他若不死,余家又該何去何從? 可她又何其無辜?以家族之名將她送入這宮墻之中的那些人,又何曾想過她要何去何從? 命運抉擇的那天終究到來,去找他的那一晚,她備下了湯盅和香囊。 湯里是穿腸毒,香里是迷魂散。 家族將命運交于她手,而她將命運交于老天。 如果他選了那碗湯,那么她將屈服于自己的宿命,將這一切畫上句點。 可如果他沒有動那碗湯呢? 長久以來的念想在她的心底蠢蠢欲動、就要破土而出,或許她可以改寫這一切,擁有屬于自己的結局。 那些對她來說夜夜入夢、遙遠如星星一般的東西,或許有一日可以真真切切地屬于她自己。 她料想了兩種結局,將最殘忍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勾勒,可唯獨沒有想過眼下這一種。 他早就知曉一切,并對她說:她的情分一文不值。 “你要找的東西,不在這里?!彼谋砬橐琅f清雅淡然,像過往每次同她說話時一樣,“孤把它交給了最信任的人?!?/br> 誰是你最信任的人?單將飛?還是...... 她的思緒一片混亂。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不透他的情緒。 “妾不知道陛下所指為何,甚感惶恐......” “崔淑媛,你與孤都是清醒的人,事到如今又何必佯裝大夢未醒?!彼呎f邊將手中香囊打開,里面已經燃盡而成的香灰撲簌簌掉落,騰起一股細煙,“還是這迷香令你昏了頭、竟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br> 局面已破,再難平復。 崔星遙的心狂跳起來。她不善應對這樣的局面,她從來該是從容的、美麗的、進退有度、優雅得體的。而不該是如此狼狽、窮途末路的模樣。 “這一路走來,孤一直將你帶在身旁,也算是給了你不少機會,你倒是沉得住氣,一直等到如今才動手?!?/br>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崔星遙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從你入闕城的那一刻?!?/br> 原來從一開始,他便沒有信任過她。 “是因為舅父......” “余右威?”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許驚訝,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奇怪,“他是他,你是你。不過若你不是余右威的甥女,孤確實不會見你?!?/br> 這答案與其說是傷人,不如說是令人難堪。 她自以為的撕心裂肺、悲苦情殤統統只是錯覺,留下的只有一把鈍刀子在她心口劃來劃去。 她不服、她不甘、她不能相信這一切都只是她的錯覺。 也許,也許是他故意如此說來,好讓她死心。 她倔強抬起頭來,直視帝王的眼睛。 “陛下既然一早便懷疑我,為何還要約我在月棲湖畔夜夜觀星?” 然而對方的眼中一片清明,許是因為太過清明而無從探究什么,像是一面鏡子,只映得出她自己的影子。 “夜夜觀星?你可看清了,同你觀星的當真是孤嗎?” 崔星遙呆住了,眼中的光漸漸褪去。她回想起過往短暫的幾個月中,那一個個春風吹拂的夜晚。她沉醉于那些溫柔與善意,竟未曾想過一個問題。 皇帝為何每次見她時,都要隔著紗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