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46節
“陛下,今日之事需得明察,如今天色已晚......” 果然,她的夫君要幫她說話了。 薄夫人內心歡喜、已徐徐起身,那毫無起伏的聲音卻似乎知道她所想一般再次響起。 “既已入夜,上燈便可。通明之下,是非可辯?!?/br> 屋內那盞油燈不知何時出現在他手中,夙未的手指輕輕勾起那提把,另一只手從單將飛手中取過火折,將那萎縮在燈油中的燈芯點燃。 火光半明半滅起來,片刻功夫后,一股類似花香的濃烈氣息便四散飄出。 肖南回一聞到那熟悉的氣味,瞬間便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那油燈上。 那盞油燈被他輕輕放在地上,照亮了其下那方地磚。 她這才發現,那塊石磚上刻著一朵周正的梅花。 “跪下?!?/br> 帝王的聲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卻比任何怒叱嗔罵都要可怕。 薄夫人咬緊了下唇,似乎還想掙扎片刻,可膝蓋卻率先出賣了她,牢牢叩在那塊石磚前。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著地面上的那朵梅花。石頭上的梅花無聲開放著,雖然沒有香氣,但也永遠不會凋謝。 今夜吹的是東南風,她跪在下風口處,滿鼻滿口都是那股油燈中飄出的香味。 她太熟悉那股子味道了,只聞到一點便開始焦慮心煩起來。 她試著屏氣,可也無法一直不呼吸,脖子因為用力而爆出幾根青筋。 也罷,只是香氣的話吸上幾口也無妨,只要不...... “薄夫人,你可知你為何要跪?” 她換上惶惑的神情,聲音中帶上幾分啜泣。 “妾、妾不知錯在何處,妾只是聽下人稟報,擔憂府中女眷是否安好、擔心宗先生,情急之下也未來得及查明實情,更不知圣駕在此。妾對天發誓,絕無半分逾矩之心,更沒有無端生事之意!” “至情至理,令人動容?!钡弁觞c點頭,頗為認同的樣子,“然而孤要你跪,卻并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么?!?/br> 這一次,薄夫人是真的惶惑了。 “那是為何......” “薄夫人不也是世家出身?怎的不知妾室跪當家主母的規矩么?” 這一句仿佛當頭棒喝,將薄夫人方才維系得不錯的完美外殼瞬間擊碎。 殺人誅心。刀不見血的殺人誅心。 曾經她也用過同樣的招數去對付旁人。在這府中沒有人是她的對手,而她也以為不會有男子懂得這其中精妙。 可眼前的人分明懂得。不僅懂得,而且下手比她更加狠毒。 “正如孤所言,夫人并無罪責,大可不必心驚?!辟砦吹穆曇舴诺酶虞p緩,仿佛真的是在一場家宴之中聊起家常一般,“今日本就是府上大宴,合該美酒慶祝。孤一時興起就空手而來了,方才正巧在房中見到桌上還有佳釀,現下便借花獻佛,還請夫人不要推辭?!?/br> 如果說先前的種種只能算得上是一種刺痛,聽到這一句,薄夫人才徹底明白了什么叫凌遲之苦。 先前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然而那人說完那句話后,時間又好似抓不住似的流逝起來。 也就轉瞬間,帝王白皙的手已捏著那杯剛剛甄好的酒舉到了她面前。 單將飛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依舊是帶幾分客氣的笑意。 “薄夫人,接賞吧?!?/br>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著那杯酒,兩只眼珠子因為太過用力而居中對上了。她精心修飾過的鬢角起了皺,口唇上的胭脂被那兩排打顫的牙齒吞掉一半。 “妾擔心酒后失態,不敢陛下面前飲酒。妾愿意自罰禁足三月,反思今日之過......” “孤已經說過,夫人并無過錯。何況一杯酒而已,薄夫人何必推辭?”他的聲音依舊平和,無人能從中挑出一絲惡意來,“還是說,薄夫人對這屋子先前的主人不滿,成心要在這地界上做出個寧死不從的姿態來。亦或者......是對孤不滿?” 薄夫人的腰徹底支不住身體,整個人抖如篩糠。 “妾、妾不敢......” 目睹一切的烜遠王夙徹幾番想要出言求情,終究還是無法開口。 他沒有求情的立場,因為帝王并未降罪??蔀楹蔚厣系娜藭@懼至此,他卻已然明了。 如果她沒有在那酒中動過心思,眼下的一切,不過就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賜酒而已。 而那只捏著酒杯的手是那樣穩如磐石、一動不動,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將它動搖。 “喝是不喝?” 薄夫人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飄出。 “喝是不喝?” 他又問一句,語氣、輕重、音調,都與先前無絲毫分別,但就是這種沒有起伏、平淡到令人覺察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最是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檐廊四通八達,她卻偏偏走進了那條斷頭路。進不得、退不得,左不得、右不得,上天入地都不得。 許久,薄夫人終于顫抖著手接過那只小巧玲瓏的瓷杯。 她面前的男子終于笑了,聲音中添了幾分慈悲。 “夫人可要拿穩了。這酒灑一滴到地上,都要舔干凈的?!?/br> 第128章 劍里卦 那北地氐人獻上那一小盒紅色膏脂時,是這樣說的。 赤血烏,不溶于水卻溶于脂,燒灼之后有奇香,能酥人筋骨、沸其血脈,以口煎服其效溫和,入香焚之反而猛烈。 赤血烏雖非赤州特有,卻也并非什么絕世稀品,城中多有權貴世家收藏此藥,為的是于閨帷之事中多些樂子,并不會傷及本身。 可少有人知,這赤血烏忌與辛物入酒同服。酒液會加快心脈流轉的速度,而辛物難發于表而聚燥熱之氣于丹田,便會使得赤血烏原本的藥效變得極為可怕,輕則盜汗失語、耳鳴心慌,重則神志昏聵、屎溺失常。 薄夫人將空酒杯放下,指尖仍在顫抖。 那摻了赤血烏的燈油膏是她親手添上的,仙靈脾、蛇床子入味的黃酒是她親自烹調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吸入了那股香氣、再飲下那杯酒后,會是什么下場了。 所以那一杯酒就含在她唇舌之間,說什么也不肯咽下。 只要對方就此放過她,她便可以...... 然而,面前的人顯然不會就這么輕易地放過她。 “薄夫人,這酒如何?” 帝王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像是真的在等待一句評價一樣。 薄夫人僵在原地,酒液的辛辣在她口中盤桓,味道直沖天靈蓋。 她每走一步,他都知曉她的落子。步步緊逼、步步圍堵,她便是想要棄子認輸,卻已無法離開棋局。 抬了抬舌根,她終究還是吞下了那杯苦酒。 “甚好。妾多謝陛下賜酒......” “夫人好酒量。此番良辰美景,合該美酒配與佳人。薄夫人可不要浪費了?!?/br> 她眼睜睜地瞧著那只手將那只空酒杯拿了過去,又抬起那只酒壺倒出酒液來。好不容易騰空的杯子,轉眼間便又滿了。 “夫人,請吧?!?/br> 薄夫人一直震顫的瞳仁不動了,像是將死之人一般漸漸放大。那瞳仁之中映照出的仿佛不是那只瓷白的酒杯,而是今夜向她敞開的地獄之門。 一杯,一杯,又一杯。 夙未倒得很慢,卻一滴都沒有浪費,直將那大肚壺里的最后一滴酒都倒盡了,方才停手,神態間竟有些淡淡的遺憾。 “這美酒果真是不禁喝的。夫人說,是也不是?” 薄夫人已經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了。她癱軟在地上,兩只腿抖做一團,臉上是一片不正常的緋紅,嘴中已開始嘟嘟囔囔些不知所謂的話,兩只手不停地撕扯著身上的衣服。 先前一直跟著她的嬤嬤實在不忍,壓抑著喉嚨中的啜泣去拉癱在地上的主子。 這一拉不要緊,只聽“嘩啦啦”一陣水聲,一股細流順著薄夫人的襦裙流出,濕透了她那繡著白牡丹、墜著海珠的青絲軟履,在地上積起一小汪水。 帝王終于垂下眼簾,輕輕嘆口氣道。 “薄夫人不勝酒力,看來是要折騰這一宿了?;适迨芾?,將人安頓下去好生照看,莫要再出了丑態、令皇室蒙羞?!?/br> 烜遠王夙徹不語,面色已是難看到了極點。他看一眼那嬤嬤,后者便臉色灰敗地將自家主子拖了下去、再不敢多說半個字。 也就一瞬間的功夫,方才還暗流翻涌、好戲接連的庭院便又靜了下來。 晚風又起,那盞油燈似乎也正好燃盡,晃了晃便熄滅了。 畫居前,王爺與皇帝各自隱匿在陰影之中,瞧不清各自神色。 “陛下此行,難道就是為插手臣的家事而來?” “皇叔此言差矣,卿士府中尚不能以家事論之,何況你我身處天子之家,哪里有絕對的家事?” 眼見兩人話里藏鋒、已有出鞘之勢,蜷縮在角落的肖南回簡直是站立不安,恨不能找個地縫進去躲上一躲。 如今這屋里站著的兩個人,她誰也惹不起。偏偏今日之事卻因她而起。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只腳尖向后撤了一點,她身前那人便驀地察覺了。 帝王離開了今晚的主位,稍稍做出了讓步,口中卻話鋒一轉。 “左將軍可還好?” 肖南回的耳朵立了起來,心中升起一股疑惑。 夙平川?夙平川怎么了?難道今晚遭殃的還有夙平川? 那廂烜遠王神情一頓,已然明白皇帝用意。終于也放緩姿態,拱手行禮道。 “多謝陛下及時提點,川兒他并無大礙?!?/br> 夙未對這聲稱謝顯然并沒有當真,轉而走向那畫著精美窗欞的墻壁。 “聽聞昔日飛廉將軍行軍常常趕夜,日久便養成貪睡不愿早起的習慣,曾抱怨王府中窗明瓦亮、晨起光線甚是刺眼,院子中總是吵鬧,于是皇叔才教人封了這屋子朝南的窗子,改畫墻上。如今一見,果然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動?!?/br> 原來這才是這畫居的真實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