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42節
肖南回內心的疑慮更重,但伯勞顯然沒有時機再說更多。 那廂薄夫人正低聲同那老者說了些什么,下一瞬,那人的目光便直直向她投來。 “原來是青懷候府上的人?!?/br> 肖南回被點名,再無法站在原地不動,只得輕輕拍了拍伯勞的手背以示安心,隨后便向那人走去。 “見過宗先生?!?/br> 她已經離對方很近,卻依然聽不到任何呼吸吐納的聲音,足以見得此人功力深不可測,不知是否會在肖準之上。 許久,那道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認識我?” 肖南回抬眼,只看到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歲月在這具身體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卻不能抹去其主人內在的某種氣息。 那雙眼仿佛能隔空將人穿透一般,那是常年習武之人才有的凌厲殺氣。 肖南回呼吸一窒,隨即垂下眼去。 “不認識,只是聽夫人這樣稱呼,便自作主張了。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先生莫怪?!?/br> 那人的目光似乎就盤旋在她頭頂,許久才移開了視線。 “今日到訪賓客都要在懿園接受賜福,切莫忘記了?!?/br> 這話不知是同她說的,還是同那薄夫人說的。 而后者顯然對這宗先生態度恭敬非常,已然飛快接過話頭。 “請宗先生放心,肖姑娘同我等一起,定然不會缺席?!?/br> 老者對此沒有回應,卻徑直走向方才射覆用的花臺。 花臺之上還殘留一地綾羅綢緞、銀盞鮮果,有幾枚杏子被踩扁濺出幾滴嫩黃的汁水來,在地上暈出一片水漬。 老者就盯著那塊臺子看了一會,突然揮袖拂出,那一地琳瑯精巧便似被狂風吹拂一般,頃刻間滾落花臺、落入一池湖水之中。 一直立在旁邊的女眷們不禁驚呼出聲、神色惶恐,無人再敢私聲細語,整個偏院轉瞬間寂靜無聲,只聞那些杯盞玉器沉湖時發出的氣泡聲。 老者緩緩收回衣袖藏于斗篷之下,彎著腰重重咳了兩聲,有些蹣跚地走到驚疑不定的薄夫人面前。 “自古射覆與藏鉤令人生離,夫人還是應當克己守禮,少些游戲之舉,也能令王府后院多生安寧喜樂?!?/br> 薄夫人聞言臉上一白,竟少見的沒有多言,只原地立了片刻,便轉身低聲呵斥花臺上的幾名侍女,讓她們帶著各家小姐匆匆撤了下去。那綰綰顯然還有些不甘,臨走前狠狠瞪了一眼伯勞,提著裙角、氣哼哼地離開了。 目睹一切的肖南回不知為何竟心生幾分幸災樂禍,對那老者的身份卻更加好奇。 即便身為皇室祭司,也不可能膽敢在王府地界如此放肆行事。而如果僅僅只是一名祭司,是不需要這么好的身手和功力的。 她帶著幾分好奇想要再探究一二,可一轉身,那人已經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薄夫人仍站在花臺前,背影依舊端莊挺直,看不出絲毫破綻。肖南回心知自己今日的這場“刑罰”算是到了頭,輕聲告退后,便拉著伯勞離開了偏院。 方才還鶯聲燕語、喧囂吵鬧的花園一時只剩滿園鮮花依舊光鮮繁華。 薄夫人環視四周,面上突然顯出幾分難以掩飾的嫌惡。 她不喜歡這些花草,她喜歡的是玉器金飾。這些花草每年花去她近一半的用度,最終也還是會化作一捧污泥,什么也留不下。 可她又需要這些花草。她知道王爺喜歡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當中最喜歡的便是那株據說價值連城的梅樹。而她不用多想也知道這其中緣由。 她時常靜靜地盯著那株樹瞧,內心已將它伐倒了千百回,又將伐倒的樹干當做柴燒了萬千回。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樣做。所以她需要最鮮艷的花、最烈的香氣。她要用盡一切辦法去掩蓋那株梅樹的存在。 “小姐?!?/br> 薄夫人略微回神,抬眼便見自己的貼身嬤嬤正疾步走來。 王府的女主人又恢復了溫軟端莊的姿態,緊抿著唇盯著腳下一枚被碾碎成一灘爛泥的杏子。 “怎么樣了?” 嬤嬤待離得很近后,才低聲開口道。 “宮里來的那幾位都還在宗祠呢?!?/br> “怎地耽擱了這么久?” “老爺他......” 嬤嬤的臉上顯出幾分猶疑的神色,薄夫人嘴角勾起冷笑。 “說?!?/br> “老爺似乎是想在宗祠為那梅氏設立牌位......” 嬤嬤的聲音微弱下去直至無聲,偏院里再次安靜下來,又突然響起女子有些走了調的聲音。 “自古便沒有女子可以入皇室宗祠,她梅若骨還能翻了天去不成?!” 她說這話時已是恨極,待到話音落地才覺察早已失態。深吸一口氣,薄夫人有些扭曲的面皮再次恢復了平整光滑。 “不提這事了。你方才來的時候,可瞧見那肖家的養女了?” 嬤嬤連忙點頭:“瞧見了。同先前見著的一般跋扈,瞧著是把綰綰妮子氣得一時緩不過勁來,怕是要念叨上幾日了?!?/br> 薄夫人輕嗤一聲。 “她是當過幾天官的,綰綰不是她的對手。不知一個舞槍弄棒的粗魯下賤種究竟能有什么迷魂藥,竟教夙平川那小子念念不忘?!?/br> 嬤嬤飛快瞥了一眼自己那今日有些不順心的主子,心一橫、低聲道。 “依奴婢所見,再剛烈好戰,到底也是女子,若要摧毀其心智,便要從她的身子下手?!?/br> 薄夫人仍是一動不動,眼珠卻轉向身旁的人。 “你這刁奴,又想了些什么下賤招數?” 那嬤嬤聞言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又急聲道。 “奴婢該死,奴婢只是心系小姐,不忍心眼睜睜瞧著這院子又要有個跋扈嬌艷的主母住進來,到時候小姐的日子又要不好過了?!?/br> 薄夫人默了片刻,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飄忽不定,聲音卻又恢復了那種又細又軟的腔調。 “你這法子雖說下賤,倒也確實是當下最有效的法子。不過今日人多眼雜......” 一聽主子話有轉機,先前還有些委頓的老奴瞬間便來了精神,就連嘴巴子也不覺得痛了。 “主子放心,這件事由奴婢去做,絕不會有人察覺?!?/br> 薄夫人滿意頷首,又伸出細白的手指打量起自己那方才修整浸染過的指甲來。 “綰綰今年是否已年過二八?也到了該許配人家的年紀了?!?/br> “正是。小姐的意思是......?” “川兒年紀尚輕,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有些事啊就是身不由己發生的??稍蹅兪谴髴羧思?,不能做那吃干抹凈又不承認的勾當,若趕上對家也是不錯的門第,就更欺辱不得,只能將這丑事化作美事,也算成就一段露水姻緣了。你說是也不是???” 嬤嬤臉上顯出幾分喜色,連聲道好。 “綰綰同小姐上下一條心,日后必能成為這府中助力。還是小姐想的周到,奴婢這便去辦?!?/br> “至于那肖家的養女......”薄夫人意味深長地停頓了片刻,才輕聲繼續道,“即便有侯府撐腰,她的出身也是斷斷攀不得這王府的高枝的。她對此似乎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只是川兒卻不會輕易放手,咱們這些做長輩的便要多費些心、教他們早日看清現實,免得他日釀下苦果、追悔不及?!?/br> 嬤嬤心領神會,立刻獻上良策。 “奴婢記得,那北地氐人給的赤血烏還剩下一些,今日或許正好用得上?!?/br> “嗯,這倒是剛剛好,也算得上不傷及她性命的兩全之法?!?/br> “小姐心善,奴婢這便去辦?!?/br> 嬤嬤躬身退下,薄夫人望著滿園春色發出一聲喟嘆。 “川兒啊川兒,我這個做姨娘的比不得你那生母神通廣大,只能送你這一個禮物,你就不必推辭,好好收下吧?!?/br> ****** ****** ****** 懿園這個名字對肖南回來說是陌生的。 可到了地方才發現,她很久以前便來過這里。因為許多年前,夙平川的生辰宴便是在這里辦的。 彼時她還比那園子里的石桌高不了多少,如今卻已抬頭便能觸碰到累滿花苞的枝條。 彼時她敢當庭痛打王府小王爺,如今卻連何去何從都身不由己、時時疲于察言觀色。 她究竟是長進了、還是退步了呢? 肖南回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迷茫之中,她曾經耗盡全身力氣想要融入的這個世界,如今正向她敞開大門,而她卻開始猶豫?;蛟S她并不了解門那邊的風景,她曾以為那個可以給她一個“家”的世界,其實自始至終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禮成,賜酒!” 禮官的吟唱聲終于告一段落,賓眾一字排成兩列、立于懿園正中的香爐鼎兩側,待鐘聲鳴響一十四聲后齊齊躬身行禮,恭迎祭祀賜酒。 原來這便是夙平川所說的“受禮”。 那新誕的小王爺被奶娘抱在襁褓之中位列第一,肖南回則立在隊尾。伯勞跟在她身后,安靜地好似一只鵪鶉,從方才遇見了那褐衣老者開始便一直如此。 周圍有無數道難以察覺的目光在肖家人身上徘徊,肖南回一時找不到可以單獨詢問伯勞的機會,只得暫時學著眾人的樣子行禮、藏在人群中,眼睛卻不自覺地瞥向那褐衣老者。 對方的動作滯緩,甚至連沾酒的手指都有些上了年紀的顫抖,他的身后跟著兩人,一人便是隨行斟酒的薄夫人;另一名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禮官裝扮的中年男子,手中執一柄犀角如意,面上帶著幾分沒什么感情的微笑。 那是一名堪輿師。 賜福儀式實則依照的是古代祭祀之法,祭祀要同堪輿師一同前來,明面上是為新誕血脈賜福,實際上則是勘察府中王氣是否有阻、風水是否安寧,若有邪祟相加,則要借賜福儀式驅殺一二,有時甚至還會見血。 自古窮人與奴隸的命算不得人命,有時只消一句“災煞附會,有礙家主”,便可輕易奪去一名小廝或丫鬟的性命。 那柄如意,是否就是為了敲碎人頭骨而準備的呢? 肖南回壓下內心深處的不適感,強迫自己融入到四周吉祥喜慶的氛圍中去。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片褐色終于來到了她面前。 褐衣老者低聲念著不知是何種語言的祝詞,隨后將手指深入角獸兕觥之中沾上酒液,輕輕灑向她的頭頂。 微涼的酒液落了幾滴在她的額角,隨著緩慢的流淌而帶來一絲癢意。 她想抬手去擦,卻因為禮未成而不能動,只能煎熬地聽著那大段大段的祝詞。 等到終于可以禮畢起身,一只青銅長尾爵已遞到了她的面前。 肖南回沒有用爵喝過酒,那是貴族才可以使用的酒器,先前她連見都沒見過。 順著那只托著酒器的細白手腕望去,她的目光同薄夫人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