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35節
肖南回終于察覺身后某人透露出的一股子慫氣,有些奇怪地回過頭來。 “這才晌午,離昏時少說也得兩個時辰。人家都殺到家門口指著你的鼻子破口大罵,先前拳頭都敢掄,如今怎地都不敢駁上幾句?” 莫春花避開肖南回的視線,用兩根手指捏著前額的碎發捻啊捻。 “這事倒也不是敢不敢的問題,只是有些時候沒必要去惹那一身sao?!?/br> 肖南回眼瞧著身邊方才還張牙舞爪、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轉頭突然變得老成中庸了起來,竟有些不適應起來。 “我尋思著你來闕城這么久也沒什么長進,如今是突然開竅了么?” “我倒是無所謂,只是擔心我娘?!蹦夯樕细‖F出幾分坦然的神色,聲音卻低低地,“畢竟老顏靠不住,又沒旁人可以幫我?!?/br> 肖南回有一瞬間的訥然。 “果真是個沒爹娘教養的東西、欺軟怕硬的主,打人的時候可不是這番光景的,如今倒是慫的厲害......” 院子里陸續傳來女人們刻薄的言辭,肖南回看著眼前沉默的莫春花,她的皮膚還是那蜜一樣的顏色,頭發在常年的風吹日曬下褪了色,手指也因為粗重活計而粗糙變形,那鑲著寶石的扳指卡在上面,有種說不出的臃腫窒息。 即便住進雕龍畫鳳的屋瓦之下、披上綢緞、戴上玉鐲翡翠,莫春花卻還是幾乎在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粗布衣裳的南羌姑娘。 那些只存在于杜鵑閑話中的高門大院里的勾心斗角,肖南回是第一次親眼見識,只覺得令人寒心。 莫春花好歹也是顏府小姐,只是因為出身不好,便要被各種敲打試探、惡意揣測,如今但凡有個差錯,多得是看熱鬧的看客,真心肯護她的人一個也沒有。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自己。 從她記事起就沒見過她那薄情寡義的爹娘,遇到肖準前,能保護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盡管小時候的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爹娘,但是起碼知道那些過的好的小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在那無數個挨餓受凍的夜晚,她也是乞求過上天,給她一個爹或者一個娘的。 她覺得只要有爹娘,就能不受欺負。 如今來看,她還是太天真了。 若是攤上如莫春花一般的本家,也同當初死爹死媽、舉目無親的自己也沒什么兩樣了。 憑什么她們要受到這樣的對待?憑什么? 別人不管,她管。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莫春花連忙開口道。 “這事你別管......” 這廂話剛說了半句,再一轉頭,肖南回已經不在原地了。 院子里,一眾女人正嘰嘰喳喳地聲討著什么,只聽“哐當”一聲響,一名束腕短打的高個女子拍門而出,三步兩步便走到了跟前。 “青懷候府肖南回,見過各位?!?/br> 一禮作罷,肖南回直起腰來,正對上那華服金釵的女子。 一瞥之下她才發現,對方的年歲看著并沒有想象中的大,瞧著還不及黛姨的樣子,眉宇間頗有些秀美,只是做了婦人裝扮,衣飾過于厚重古板,偏偏頭上那支金步搖又太過華貴招搖,平平生出一股俗氣來。 “在下已報上名諱,還不知這位是哪家夫人?因何在我朋友門前如此喧囂?” 那夫人沒說話,似也在打量她。倒是她身旁那位嬤嬤先開了口,語氣中透出一股來者不善的意味。 “我們家小姐的名諱你不必知曉,此事也與你青懷候府無關,且將那不懂規矩的丫頭叫出來,我們家小姐有話問她?!?/br>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是拿出了幾分威壓的,然而這些威懾力在混過行伍、上過戰場的人面前,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的。 更何況,若論陰陽怪氣、壓人一頭,誰能比得過當今圣上呢? 皇帝老兒她都不怕,還怕你一個不知哪里來的惡仆? “此事若與青懷侯府無關,怕是也與二位無關?!毙つ匣乩浜咭宦?,言語間不再客氣,“在下不才,早些年也是與顏將軍有過些交情的,春花是顏家千金,亦是我的朋友。論位分,嬤嬤當尊她一聲四小姐的,行禮倒是可以免了?!?/br> 那嬤嬤沒料到會冒出這么個硬茬,心下顯然是有些惱怒的,面上卻是多年修煉出的二皮臉,愣是沒顯露出個一星半點來。 就這檔口,莫春花也硬著頭皮從里屋走了出來。她那幾房小娘見正主來了,簡直要壓不住話語中瞧熱鬧的興奮勁了。 “這位是烜遠王府的薄夫人,就算是肖姑娘說話也要客氣些,免得再給你們侯府添了亂子。你說是也不是?” 薄夫人?哪個薄夫人? 顧不上這話里的擠兌之意,甚少混跡都城貴婦圈的肖南回內心一陣疑問,面上還要裝作無事。莫春花卻是沒白混這些日子,已然小聲給她遞了答案。 “烜遠王府的側室?!?/br> 肖南回愕然。 這人竟是......夙平川那傳說中就要母憑子貴的小娘?難怪就連身邊的一個嬤嬤也敢如此呼來喝去,莫春花都要忌她幾分。 肖南回心情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古怪,似乎一瞬間便明白了些許夙平川的處境,又生出些不值錢的同情來。 想想梅若骨,再看看眼前人。肖南回覺得,烜遠王當初怕是瞎了眼。 “你就是川兒提起過的那個右將軍?” 那薄夫人悠悠開了口,聲音又輕又軟,像是沒什么力氣說話似的,聽得人抓心撓肺地難受。 好歹是烜遠王府的,肖南回努力壓下心頭的不適,謹慎回道。 “見過薄夫人。右將軍一職已是昨日之事,如今就不必再提?!?/br> 這只是一句簡單的回話,那薄夫人卻好似聽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咯咯”笑起來。 她一笑,頭上的金步搖便跟著一陣搖晃,刺目的光直晃得肖南回心煩意亂。 “川兒還從未在家里人面前提起過什么女子,你是頭一個?!毙β曨D了頓,薄夫人紅唇微抿,“不知會不會是最后一個?!?/br> 對方這話說得既曖昧又惡心,在場其余的幾個婦人卻都聽懂了,低低的笑聲夾雜著刺探的目光漸漸將肖南回包圍。 左一個川兒,右一個川兒。 不知夙平川如果此刻在場,會不會想用他那把上好寶劍將他這便宜小娘一劍串個透心涼。 肖南回惡狠狠地想著,對面的女人卻又發話了。 “肖姑娘的名字聽著倒不像尋常女子姓名,不知是哪個南、哪個回?” “東南西北的南,雁字回時的回?!?/br> “好一個雁字回時。聽聞青懷候對他的義女甚是親信,就連名字都是煞費心血,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只是......南回,難回。這名字的諧音聽著像是不大吉利?!?/br> 女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停住話頭,肖南回的拳頭已然握緊。 下一秒,那薄夫人身旁的嬤嬤突然開口道。 “今日初見時便覺得肖姑娘有些面熟,就方才那一瞬間的神情,總算是讓老奴想起是哪位故人了?!?/br> 薄夫人微斜了視線,瞧見自己那忠仆遞來的眼神,面上笑意更大。 “你這雙老眼倒也還沒花,經你這么一說,我倒也覺得,是有那么幾分像是若骨。興許川兒也是瞧中這一點了呢?” 若骨,梅若骨。 烜遠王正妻,死于三目關一戰的飛廉將軍————梅若骨,夙平川的生母。 妄議一個已逝之人,關起門來嚼上幾句也就罷了,偏偏要捅到別家院子里來。當真是又蠢又惡,擺明了一股惡意。 肖南回冷聲道。 “飛廉將軍沙場報國、戰功赫赫,就連各營領將都要尊她一聲飛廉將軍,不敢直呼其名諱?!?/br> 言外之意,梅若骨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那嬤嬤卻仿佛聽不出,露出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喲,就這說話的語氣,真真是像極了。大娘子生前那是何等風光啊,嚴語威辭的,我們這些下人都不敢直視她。只可惜,是個命短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莫春花眼睛一瞪,先前的顧忌丟到了九霄云外,粗野的嶺西話脫口而出。 “你說誰短命呢?!” 莫春花的一聲怒吼像是戳破了那層看不見的彩紙,那些昭然若揭的惡意再也遮掩不住,一瞬間便傾瀉了出來。 “喲,這不是四小姐?一開口便了不得,生怕別人不知你從哪來,非要將那腌臜繞口的話說出嘴來,倒也不怕人笑話?!?/br> 莫春花氣到發抖、正要上前,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又定定看向那挑釁者。 “嶺西方言是紀州一帶的官話,駐守過那一帶的兵卒將士多少都要會講一些,聽聞顏廣將軍當初便是以一口地道的嶺西話博得陛下賞識封了上將,這位嬤嬤話可不要亂說?!?/br> 肖南回這一番話懟地是又快又狠,頗有些姚易的風范,但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得了誰的真傳。 那嬤嬤沒料到會被扣上一頂大帽子,頓時有些萎靡了起來。 “小姐......” 薄夫人眼瞧這一局沒立住,抬手止住了老仆委屈的自白。 “我這老婆子出身低賤、見識也短淺,比不得大將軍南征北伐、見多識廣,只望肖姑娘不要怪罪我們這些墻里生、墻里長的婦人,就當聽了個笑話吧?!?/br> 這一通東拉西扯,仿佛又成了她得理不饒人。 肖南回腦門上的青筋直跳,偏偏對方壓她一頭,她又不能當場將她揍上一頓。 這哪是什么偶遇,分明是瞅準機會找茬來了。就是不知道是沖著莫春花來的,還是......沖著她來的。 姚易兵法第一章,不懷好意者,嘴遁之。 “在下軍務在身,就不叨擾了,這便告辭?!彼呎f邊拉起一旁的莫春花,“各位不必相送,就全由四小姐代勞吧?!?/br> 說罷,肖南回頭也不回、拉上莫春花快步離開了院子。 那一眾顏府女眷見沒了熱鬧可看,都有些悻悻然。 “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真是沒規矩?!?/br> 那一直跪在地上的洗漱丫鬟突然有些回過神來,怯怯抬眼望向身旁那雙金線紅花繡鞋的主人。 “夫人,那奴婢的事......”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小丫鬟的臉上,直將她那還未來得及收回去的眼淚打出了眼眶。 “閉嘴?!?/br> 薄夫人殷紅的唇繃成一條線,過了一會才又恢復了微笑的模樣。 “今兒個時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br> 她施施然起身,在那嬤嬤的攙扶下,儀態端莊、步履徐徐地向外走去。 一眾顏府女眷見狀前呼后擁地跟了上去,只留那小丫鬟仍捂著臉、癱在原地,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多瞧過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