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26節
連日的雨將屋瓦打的濕滑,平日里可以如走平地的墻頭如今卻是難以落腳,更遑論手里還提著樣東西。 肖南回費了番功夫才落地。 她如今只要是在府上,便都賴在黛姨的院子里。 因為只有這里才不會同肖準遇上。 昔日總是會按時在秋千上等她的女子,如今卻不見倩影,院子里積了些水,映出墻頭的枯草,竟瞧著比冬日里還要蕭索些。 肖南回嘆口氣,走到一旁的小灶前,那灶上如今熱著一小罐湯藥,藥罐子外已經沁出一層白霜來,一瞧便是熬了許久。 她將手中小箱從油布中拆出打開,露出里面用軟綢固定住的三只瓷瓶。她小心取出一只,用手心的溫熱化掉了瓶口的封泥,又將里面的青白色粉末倒入藥罐中。 空氣中散開一股腥甜溫暖的氣味,指尖沾了一點粉末,肖南回放進嘴里嘗了嘗,苦得很。 那是淺水赤喉珠的味道。 赤喉珠是黛姨用了三年的藥,是一種貽貝殼中分泌物曬干后的粉末,多數采自南部海城附近,有陣痛祛風寒的奇效,是古時海邊人防傷寒透骨的良藥,內陸一帶如今已甚少有商賈販賣,產自溪流之中的淺水赤喉珠更是一金難求。 多年前的那場橫禍還是給黛姨的身體留下了無法逆轉的傷害,除了肌膚表面的可怕疤痕,身體內那些曾經被攪碎斬斷的血rou筋骨、還是會時不時地疼痛起來,而這痛癥每年入冬后最是難熬,雨雪天尤甚。 自從在軍中有了俸祿,她便開始托姚易幫她搜尋各種藥引藥方,這些年也算積累了不少經驗,這其中要數赤喉珠最為對癥,只是有些難尋,每每都要在姚易那里欠下好一筆人情債。 重新用漆骨丸將藥罐封好,肖南回抱起箱子向著主屋而去。 方推開門,左腳剛一落地,她便察覺這屋里多了一人。 有人捷足先登、占了那屋內唯一的一把椅子,正捧著一碟柿餅子吃得不亦樂乎。 肖南回面無表情走上前,一把搶回那碟子。 “這是我拿給黛姨的,落你肚子里算怎么回事?” “這玩意吃多了上火,我這是好心?!蓖党哉邇扇墓哪夷?,手指上還沾著些糖霜,胡亂在衣襟上摸了摸,反過頭來控訴道,“你都回來幾日了,竟還躲著我。莫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肖南回頭也沒回,將手上的碟子放到一旁,又將那箱子小心收在角落。 下一秒,伯勞的大臉便出現在她眼前。 “你有點不對勁啊?!?/br> 肖南回冷哼一聲,瞥一眼睡在里間的黛姨,轉頭去給火盆里添新炭。 她料定伯勞這實心的大腦袋根本沒那么靈光,更不會知道她這幾日的心路歷程。 果不其然,對方沉吟片刻,故作高深地油膩一笑:“是不是夙平川那小子又同你有了什么過節?我看你要不還是求那皇帝老兒將你調回肅北算了,左右許束那廝你也斗了許多年,攢下的經驗已經可以著書了?!?/br> 肖南回不語,握著火鉗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指節泛白。 如果說從前提到許束她還只是厭棄,現在便當真摻著些恨意了。 “以后你在外面閑逛的時候,遇到他家人都避著點?!?/br> 伯勞不明所以,腆著肚子扎了個馬步:“小爺我還怕他?便是十個許束我也不在話下?!?/br> 可這世間輸贏對抗當真不是都由拳頭說了算的,遠還有比看得見的拳頭更可怕的敵人。 “你前腳將他打一頓,后腳他便會來找我的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收斂些?!?/br> “有我在怕他作甚?看在我保護你多年的份上......”伯勞手一伸,圓臉瞬間顯出幾分厚度來:“你答應過我的雪梅餅呢?” 肖南回盯著那只肥厚的爪子,有種倒了八輩子血霉的感覺。想到方才門外那個,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結了兩個祖宗做朋友,逢年過節就得上貢。 雪梅餅是聽風樓的特產,是用漬了糖的梅子rou裹上細軟糕粉做的,每年只有幾天可以吃到,還不是可以買到的,而是作為贈禮送與落座鱸魚宴的客人。 而聽風樓上發生的事,伯勞是不知道的。 肖南回頭也沒抬,壓根沒心情搭理對方。 “忘了?!?/br> “忘了?!”驚詫中帶著幾分憤怒的嗓門劈了音,拉長的尾音則透露著聲音主人那不可思議的心情,“你居然想用忘了就把我打發了?肖南回,你一人在外吃香喝辣也就算了,到頭來連口剩飯都不想著留給我......” 肖南回依舊沒什么反應,扒拉著炭盆里的幾塊炭,不知在想什么。 伯勞自說自話地盤算著自己的損失,左右想要討回些甜頭來。 “作為補償,你那把長弓借我玩兩天。我前幾日在南邊又發現了個騎射的好地方,視野空曠,還有一小片林子,野鳥多得很......” 肖南回手指微動,突然間開口打斷道。 “我不喜歡射箭了。那弓你若喜歡,便拿去吧?!?/br> 伯勞愣住,圓臉上是難以掩飾的費解:“怎么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你以前不是對這種事最來勁了,院子里那假山都要讓你射穿了......” 肩上還未愈合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肖南回“啪”地一聲將手里的火鉗子撂在炭盆里。 “就是,不喜歡了?!?/br> 幾簇火星冒出來,空氣中安靜了幾秒。 伯勞這才真的察覺出些不對勁,短胖的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發髻,就連那兩撇蠶豆般粗的眉毛都顯得小心翼翼起來。 “你這是柿餅吃多上火了?” 肖南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盆炭火,突然開口問道。 “他日我若離府,你是跟著侯爺還是跟著我?” 這話聽在別人耳中很是有些嚴重了,可落在伯勞耳朵里卻是熟稔到生出老繭的程度。 小時候她們兩人八字不合、總是打架。起先伯勞自然是占上風,可日子久了肖南回便學會了抓她小辮子,她那點拳腳功也派不上什么用場了,最后只得搬出肖準來震懾。 每到那時,肖南回便會問她:到底是跟著侯爺的還是跟著她的。 而她的回答,每次也都是一樣。 “這不是廢話,當然是跟著侯爺。我是侯爺領回來的,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一心向他。若非他安排,我才不會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你可要時刻清醒些,萬萬不能自我膨脹,以為得了我的身,就能霸占我的心......” 若是以往,她這般說辭,肖南回定會火冒三丈、罵她是個不認主的矮冬瓜。 可今日,對方卻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隨即點點頭:“也好?!?/br> 伯勞更加確信眼前這人今天確實是有點什么,但奈何她想象力有限,實在猜不到點子上。 “你是不是在外面逞英雄、惹了什么仇家,人家現在要來府上尋仇,你慫了,這才想著要卷鋪蓋逃命去?” 肖南回沒說話,看著眼前的人一副自以為了然的樣子,心下有七分好笑、三分嫌棄。 這落在伯勞眼中,似乎坐實了她的猜測。 “你倒是不必多慮?!彼齼墒植逶谀切⊥鞍愕难?,仰起脖子、盡力做出一副偉岸的姿態來,“有小爺在,又有哪個敢欺負你?” 肖南回默然,突然出手如電、兩根手指掐住對方腰帶上方的幾寸肥rou。那手感,又比半月前厚實了不少。 她緩緩抬頭,和那濃眉下的一雙大眼對上。 “你這腰身可是坐胎五月了?就是不知是男是女......” 伯勞一張圓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黑,一吸氣收回落陷在對方手里的肥rou,又恢復了焦躁的樣子。 “我是瞧你可憐,這才好心說上兩句。你不要到了窮途末路再來求我,我是斷斷不會因為心軟答應你的......” 肖南回聽得心煩,順手將手里吃了半拉的柿餅子塞進那張嘴。世界終于清靜了。 她就多余問起這個頭、問這個問題。 “你們怎么又吵架了?” 女子有些虛弱的聲音響起,肖南回一驚回過頭去,卻見黛姨不知何時起身來,就赤著腳、倚在紗帳旁看著她與伯勞。 肖南回連忙走上前將人扶住,不由分說地往軟塌上拉。 “這地上濕冷得厲害,黛姨還是快快回到塌上去吧?!?/br> “可我今日的帶子還沒織完......” “帶子明天織也是一樣的?!?/br> 肖南回連哄帶騙,將人扶回了軟塌上,又轉頭示意伯勞去將火上的湯藥端來。 “我叫杜鵑姐再拿兩盆炭過來......” “不忙?!迸佑行┪鰠s柔軟的手覆上她的面頰,肖南回不由自主地頓住,“這才幾日不見,我瞧著你卻好似長大了好多歲?!?/br> 心中一滯,肖南回幾乎有些掩飾不住臉上的神色。 她自以為掩飾的很好,是以伯勞、杜鵑和陳叔都未看出端倪。 可誰又能想到,偏偏是在這已經半瘋的人眼里輕易漏了陷。 她故作輕松,笑嘻嘻道:“黛姨怎么忘了,我們不是昨日才見嗎?” 女子一副似嗔似笑的表情,一時竟讓人分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偏要當我是個三歲娃娃哄似的?!?/br> 許是那表情牽動了臉上經脈,黛姨眉頭間又皺了起來,連帶著臉上的那道傷疤也跟著局促在一起。 那道傷疤如今已經微微泛白,但令人心涼的感覺依舊不減。 當時落刀的人必是迎面而來,帶著幾乎要將這顆美麗頭顱一削為二的力氣,才有可能留下這樣的傷痕。 究竟是什么人會下如此狠手?當真是謀反被察、狗急跳墻的白家人嗎? 那夜,白允在聽風樓上對她說過的話還猶在耳邊。她不相信對方,卻搞不明白對方告訴她那些話的原因。 如今白允已被下獄,她既不可能將對方說過的話告知肖準,更不可能去向皇帝求證那番說辭。 她只能自己想辦法去求證。 窗外隱隱傳來伯勞的抱怨聲,似乎在和那只guntang的藥罐做斗爭。 肖南回猶豫了片刻,還是挽起衣袖,將腕間的鐵環露出來。 “黛姨可有見過這樣東西,或是......這上面的記號?” 女子睜開那雙含了煙雨的雙眸,半是慵懶半是疑惑地望向她腕間的東西,許久才開口道:“瞧著甚是奇怪,可是什么防身的物件?” 肖南回暗暗松口氣,又將袖子放下來:“算不上,只是覺得稀奇,便想給你瞧瞧?!?/br> 那鐵環是皇帝賜予她的,上面刻著的符號應當是皇家近衛的標識或秘令。黛姨當年或許見過行兇者身上的標記,但也可能并未留意到,不管怎么說,她當下的反應是令人心安的。 或許不是天家。 肖南回如是想著。 畢竟她想不出皇室要滅肖家的任何理由,亦想不通滅口之后徒留肖準一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