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21節
烜遠王夙徹沉聲問道:“敢問鹿中尉,事發前幾日,可有黑羽營之外的人進入別館?” “有?!?/br> “是何人?” 鹿松平望向群臣中那道站得筆直的身影:“是青懷候肖大人?!?/br> 嘩然之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幾乎不帶任何掩飾與壓抑,直將那青銅刻漏的聲響一并吞沒。 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余右威此時也站了出來,語氣中帶著些不容人回避的壓迫感:“聽聞這昔日的白家六小姐,本就是個造兵器的奇才,與青懷候算得上是相識相知于年少之時,情誼不比尋常。肖大將軍,不知老臣說得可對?” “余宗正所言確實屬實?!?/br> 朔親王府的二少爺曾與白家小姐交好的事,是如風過林間一般有跡可循的事,但誰也沒有料到肖準竟會當堂承認此事。 然而下一秒,肖準說出的話才是真的令人吃驚。 “正是因為臣對白氏知之甚深,先前才會懇請陛下將白氏女囚在別館,便是要她交出制弓箭、冶銅鐵的技術,以換得自己性命?!?/br> 群臣呆滯,又望向上位者。 皇帝神色自若,仿佛肖準提及的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 “然,確有此事。許廷尉以為如何???” 皇帝轉手將燒紅的鐵球扔向許治,許治只得咬牙接下。 “既然青懷候是無辜的,梅蕊一事又一時無法查清,臣想不如先請陛下處置了白氏,再派我司中好手徹查此事,也算今日能給崔淑媛一個交代?!?/br> 不出肖南回所料,許治果然沒有輕易放過肖準。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沒有望向過她的皇帝,似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秒,那道短暫停留的目光便被收了回去,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熟悉卻可怕的平靜來,聲音依舊毫無起伏,話語中的一字一句卻都是殺伐之氣。 “白氏女,怙惡不悛、逆心難勸,行刺未果,劣行昭然,罪當車裂,暴尸三日以示眾?!?/br> 許治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看見肖準幾乎是無法控制地向前邁了一步。 “陛下!” 從方才開始,肖南回的目光就停在肖準的側臉。 他面容中那種發自內心的焦急彷徨,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此前十數年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種種神色,如今短短一個月內教她瞧了個遍。 肖準的反應逃不過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那余右威的臉色已然十分難看。 “青懷候這是何意?難不成康王一族的遺孤都比不上這逆臣賊子的性命?祭典上的一箭何其兇險,若非我那甥女為陛下擋下一箭,后果不堪設想。青懷候如今若要為那白氏求情,又將陛下的安危置于何處?” 大殿外,白允的嘶喊聲已經幾乎聽不到了。 如肖準就此沉默,白允就算沒有即刻送上刑場,也勢必會被毒打至死。 可如果他開了口,要么便是坐實他與白允的私情,要么便是承認了兩人暗中勾結的事實。 在每個人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輕緩的時刻,就連那青銅刻漏的滴答聲似乎也被無限拉長。 終于,她聽到肖準的聲音艱難地響起。 “回稟陛下,映水重樓,是臣......” “是我帶入別館的!” 肖南回半張著嘴,等到那話音已經落地,才反應過來那句話是從自己的嘴里吐出來的。 和方才的嘩然不同,此刻的大殿之上如淵中深潭一般死寂。 肖南回能聽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這一刻突然便放緩了下來,就像是先前一把懸在她頭頂的利劍如今終于落下,直直將那最后一點懸念斬為兩半。 她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許治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審視一件有著明顯瑕疵的贗品。 “你說梅花是你帶入別館的,意思是承認了謀反之事與你有關?” “并沒有?!毙つ匣仫w快否認,聲音卻異常的平穩。她覺得自己從未像此刻這般頭腦清楚、冷靜自持過,“我嫉恨義父時常往別館去,也知曉白氏最喜梅花。前些日子在梅府機緣巧合得了幾只映水重樓,便想拿去羞辱她一番,沒想到無意中鑄下大錯?!?/br> 她的話方一出口,夙平川的聲音便近乎憤怒地在她身后響起。 “你胡說!那日在梅府你明明......” “左將軍何必自欺欺人?”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一邊用如此惡毒的語氣說話,另一邊心卻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幾支梅花還是可以不驚動任何人的?!?/br> 夙平川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這大殿之上唯一會為她開脫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譏笑變得苦澀,又輕描淡寫地為自己的罪責加上一筆。 “臣曾假借習射之名潛入別館,當日黑羽守備皆可作證?!?/br> 此話一出,就連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無數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審判、輕蔑和一點看好戲的意味,將她的背脊壓彎、壓彎,直到與那漆黑的地面融為一體。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開口說話,她不知道此時的他面上會是哪一種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張失望嫌惡的臉,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無悲無喜的面容。 “陛下?!毙实穆曇綦x她很近,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臣的義女從小由臣教導,今日之事,臣身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體察情況,有不教之過、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懲罰?!?/br> 那許治卻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來,就連眼角的那絲陰柔之氣也比以往更勝:“聽青懷候話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過之嫌?肖家忠烈之門,陛下想必也不會不念舊恩、胡亂貶斥一番。此事歸根結底,是你義女之過錯,你就休要糾纏其中、令陛下為難了?!?/br> “青懷候,孤本不欲令你為難,只是此事牽涉外邦之女無故遭殃,孤必須給康王遺族一個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為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你便在這其中做個選擇吧?!?/br> 若罰肖準,勢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減輕處罰。這對于在場的某些人來說,是不可能輕易作罷的。 肖南回沒有側頭,也能感受到肖準此刻的掙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那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是什么了。 她趕在肖準開口前,將那選擇說了出來。 “罪臣肖南回愿領受任何責罰,請陛下降罪?!?/br> 許久,肖南回都沒有聽到回應。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緩緩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視著眼前的情形。這是今日這出大戲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階,月白色厚重的披風在他身后滾落一級級臺階,威嚴地悄無聲息。 他走到離她足夠近的位置,聲音近乎就在她的頭頂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你可聽說過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雙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軍法之一,不是眾多刑罰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種,卻是對習武之人最為殘忍的一種。 行刑者以劈開的新竹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軍棍兇險,實則柔韌中暗藏殺機,每一擊都能準確落在受刑者的肩胛與巨骨交接處,時常會打斷受刑人雙肩經脈,使之終生失去發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罰你終生不得拉弓弋射??伤愎??” 這聲疑問中似乎帶著一絲隱忍不發的情緒。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還需要去詢問一個罪人是否公平嗎?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體察這其中細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應。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饒嗎? 可她不會求饒,也不能求饒。 她努力將恐懼壓下心底,開口時才發現那聲音已不像她自己的聲音。 “公平?!?/br> “好?!痹掳椎呐L在她面前一掃而過,只留下一點稀薄的影子,“光要營右將肖南回,玩忽職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結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擔保,暫不予追究。革去右將軍一職,貶為營護衛,按軍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領罰?!?/br> 她獻他以純白的犧牲,他報她以漆黑的地獄。 “肖南回,你可認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發問。 而此時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連最后一片尊嚴也已經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臣,認罪?!?/br> 空氣中似乎有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沉默,過了許久,帝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這一回,已是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來人,拖她下去?!?/br> 第111章 黑色曼陀羅(上) 冬日里的日出總是來得晚一些。 焦松縣帝王行宮外的官道上,各個文臣武將的車駕正擠做一團候著他們的主子,趕車的小廝們哈欠連天,呵出的一團團白氣令人睡意更濃。 而此時的行宮宮墻內,氣氛卻是另一番光景。 親眼見了方才那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無不戰戰兢兢、疑慮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著,白氏這樁理不清的案子究竟會不會有哪道關、哪道坎,將自己給絆了進去。 于是乎,殿前方才散場、互相點頭告辭,轉眼便又一個個轉悠到了偏殿,等著或許能面見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是否對自己有兇險。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暫忘記了一件事:皇帝向來是不喜歡見人的。 私下面見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眾臣在偏殿外尷尬地站了一會,又只得互相點頭告辭,帶著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別館去了。 送走最后一名大臣,單將飛將手中奏牘捧入殿內,又小心闔上殿門,屏退了守夜的宮人。 許是聽到些響動,內室珠簾后,軟塌上的男子緩緩睜開眼。 “什么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