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16節
肖南回愣在那里,只定定看著那白衣女子行云流水般抽箭、搭弓、瞄準、射出,速度快得驚人。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白允射箭的模樣,那是極為罕見的反手小架射姿,同肖準射箭的樣子一模一樣。 漆黑的箭矢從銀白的弓弦上飛出,擦著肖南回的耳側而過,似一條靈蛇一般鉆進百步之外廊庭上那鏤花的細孔,釘入樹干時、力度依然不減。 那張弓不過一石的拉力,射出這樣的力度只說明:箭矢穿過細孔時沒有半點摩擦減損,可謂一擊而過、干凈利落。 “這是白角弓,本就出自我手。你用不慣,也是常事?!?/br> 對方每說一句話,肖南回都感覺自己心里的某座殿宇坍塌了一角。 她望著那把弓臂磨地發亮的白角弓,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她曾經見過這樣的弓箭。 纖細優美的弧度、簡練精巧的設計。 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她小時候根本沒注意過那把弓的細節。 那把掛在肖準房間的不準旁人觸碰的弓、那把被當做賭注的弓、那把終究不屬于她的弓。 它掛在肖準房間最里面的墻壁上,經年已經黯淡了許多,但如果能有一塊軟布沾上細粉好好擦一擦,她應該能看到那弓的弓面好似一彎皎潔的新月,是本白色的水牛角制成的。 黑羽箭,白角弓。 它們本就是一對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上周更新過后看到大家的留言,內心很是感觸,也和大家說幾句心里話。 我本職工作就和碼字有關,一直很看重將故事分享給大家的過程,但最近幾年,我作為一個創作者對當下的創作環境感到十分失望和疲憊。這個大環境不僅僅局限于網文圈,也是我無力改變的某種局面。 看到有留言問為何不入v,這件事歸根結底也和我本職工作有關?!督饧住穭傞_的時候雖然申簽過了,但在過合同的時候被編輯勸退了,因為擔心版權劃分不清。但即便簽約,我這類寫法可能也并不適用于jj目前的主流市場,大多數外站也是同樣情況,這是客觀事實。 手邊仍有許多故事想要分享給大家,但下一篇文我沒有想好是否還要發在jj,也有可能試著wb更文或者走出版,大家如果有經常光顧的外站也可以留言給我。 最后,我十分珍惜與你們之間的約定。無論如何,這篇文我會保質保量地更完。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我們下章見。 第107章 煙花送流水 肖南回從小被訓練的是行軍打仗之事,殺敵時若用弓箭便都是重弓,只有三石拉力以上的弓才能穿甲而過,射殺敵人。 像白允手中這樣纖細輕巧的弓,她連碰都沒碰過。 她是肖準一手栽培的,除了槍法,很多摔打招式、刀劍兵法,都是肖準親自教的。 但唯有弓箭,肖準是找了別人代勞。 肖南回見過幾回肖準反手射箭的樣子,便央求要學,卻總被他三言兩語化了去,再問臉色便不甚好,她只得知趣而退。 肖準為什么不教她射箭呢? 這個問題曾經困擾了年少時的肖南回很久。 如今,終于有了答案。 因為白允的射箭是肖準教的。 都是十幾歲的少女,教肖南回射箭便會令他想起以前的白允?;蛘哒f,他一直或多或少在肖南回身上找著過去白允的影子。只是,她終究不是白允,甚至隨著年紀的增長愈發不像了。 所以肖準疏遠了她。 可笑她全然不自知,一味做著無用的補救?;叵脒^往每一個殷切的期盼、卑微的迎合,肖南回心間都是火辣辣的痛。 她自以為在歲月征伐中磨煉的尊嚴已堅不可摧,如今卻不過在頃刻之間便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再次抬頭望著眼前的人,她的目光突然就定在美人烏發間插著的那支簪子上。 那其實都算不上是支簪子,只是半截木枝子,枝頭還有些已經干枯萎縮的花朵。 肖南回的注意力就在那些花朵上。 先前只是匆匆一瞥,她只道是一段尋??菽?,可如今細細想來:這庭院中連一株枯草都沒有,又怎會有枝條呢? 盡管那花枝已經枯萎,但她就是能看出來,那些花朵還鮮活的時候的樣子。 因為那樣的花見過一次便不會忘。 她在夙平川手里見過的、在肖準衣服上撿起過的————映水重樓。 肖準去過小梅莊亦或是烜遠王府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白允被禁足在此,總不可能是她叫人采來,只有可能是能夠出入這里的天成人帶來的。 那個她尋覓已久的答案,如今就在眼前。 肖南回死死盯著那半截花枝,眼睛中仿佛能沁出血來。 她那可怕的眼神引起了對方的注意,白允微微側過頭,瞧見她視線的一瞬間便明白了什么。 美人那從來冷清的臉上突然就多了無法掩飾的慌亂,她用手胡亂扯下幾縷青絲遮住發間的木枝,嘴唇哆嗦了一下,用近乎哀求的姿態看向肖南回,聲音低到塵埃:“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這一瞬間,肖南回突然便從自己無法抑制的情緒中抽脫了出來,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方才她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是她向來最討厭的那一種。 嫉恨的、陰暗的、欲求不得便想要將一切都撕碎的恨意。 她從來沒想過,對肖準的情感有一天會令她成為她最討厭的樣子。 她從小立志習武、拿起兵器,是為了保護弱者??刹恢螘r開始,她竟成了想要仗著優勢欺壓別人的人。 別館門庭處傳來巡視守衛的動靜,腳步聲愈來愈近,白允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希望自這具軀殼中被漸漸抽離,使得她整個人的背脊都不自覺地塌了下來。 肖南回瞧著眼前的女子,心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白氏曾經也是名滿一方的望族,過著受人尊敬的體面生活,可如今淪為階下囚、被發跣足地活在這牢籠之中,連一朵花、一只鳥都看不到。 那梅枝早已失去了鮮活,她卻舍不得丟掉它,將它小心藏在發間,生怕有人將這屬于她的最后一絲溫暖也奪了去。 那是屬于她和肖準之間最后的一點聯系。 這般心境,肖南回能夠體會。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需要多少年才能結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解開?肖南回不知道,但她知道:是她自欺欺人高估了她與肖準之間的羈絆。 肖準年年陪她賞花,只是從沒送過她花朵。 金茶梅不好看嗎?是好看的,只是比不上映水重樓。 肖準對她不好嗎? 是好的。 只是沒那么好罷了。 守衛的腳步踏上廊庭的一刻,白允顫巍巍抬起頭來,這才發現那持弓而來的女子早已消失不見。 ****** ****** ****** 正月算不得赤州早春的開端,卻實實在在是寒冬的尾聲了。 前幾日還積得很厚的雪,如今已化作濕潤的水汽,將土地浸潤成不見邊際的黑色。 吉祥的腦袋貼著地,鼻子呼哧呼哧地冒著熱氣,它仔細嗅著潮濕枯樹枝中有無新生蕈子的味道,一路從樹林走到了剛開始融化的小河邊。 河面已開了小半,不斷有坍塌的冰層落入流動的河水中,翻滾了兩下后便消失不見。 肖南回靜靜看了一會,縱著吉祥涉水而過。 冰冷的河水打濕了她半條腿,吉祥也跟著打了個哆嗦。她將緩緩伸入衣襟,摸出一張薄薄的名帖來。 名帖是焦松聽風樓鱸魚宴的坐席貼。 今晨出門的時候,她特意將一早準備好的另一張名帖放在了肖準的案子上。 焦松縣最有名的酒樓是聽風樓,聽風樓最有名的菜肴是橘釀鱸魚羹。鱸魚都是每日在玥河上開冰現捕的,rou質比夏季更加甘甜細膩,配上深秋藏下的橘釀,雖算不得玉盤珍饈,卻也是難得的美味。 每年正月來聽風樓吃魚羹的客人常常要從頭年入冬前開始約起,來年憑著請帖才能入樓吃上這道菜。肖南回自然是沒有這個先見之明的,她是聽聞祭典要在焦松縣舉行后,特意求姚易從別人手上買來的帖子,為的就是能同肖準一起吃頓飯。 他們已經很久沒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她把杜鵑和陳叔當家人,但席間肖準的位置對她來說總是特別的存在。肖家家訓嚴厲,和肖準在一起用膳的時候,氣氛總是沉默的,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十分的滿足。 聽風樓的帖子訂的是今晚的席位,據姚易吹噓說是位置極佳,能看到玥河河畔最好的夜景。 肖南回甚至為此特別準備了一套衣裳。 然而時至今日,她一點也不想回別館換衣裳。 她不想去任何人多的地方、看見任何人,包括肖準。 從黑羽營出來后,她回光要營領了個差事,縱著吉祥在荒野中游蕩著,晚上隨意找了處農舍歇下,次日天還沒亮便走到屋外,一直坐在柴火堆上望著天邊直到太陽升起。 肖南回人生中看過兩次日出,一次是在今天,一次是在白耀關的沼澤地中。 白耀關寂靜無聲充滿死亡的氣息,可即便是生死關頭,看到太陽升起的一瞬間她便輕易獲得了力量。 而這一次,身處安逸溫馨的農舍之家,她卻再也無法重歸平靜。 她回憶起過去的許多事情,肖準的身影穿插其中,似乎歷歷在目,卻又模糊不清。 不遠處越冬的羊群帶著臃腫的毛擠作一團,遠看像是荒原上還未融化的雪,零星有幾只山雀在羊背上蹦著,嘰嘰喳喳顯得分外嘈雜熱鬧。 太陽爬上中天的時候,肖南回終于從柴堆上站起來,為那戶農家留下一點碎銀后便牽著吉祥離開了。 今日是三日祭典的最后一日。 依照禮官發放的流程帖上所安排的,今日昏后,皇帝會在玥河上舉行送神的祭祀大典,隨后在河畔旁宴請百官。 她是百官之一,無論如何是要到場的。 長宓臺上請神來,玥河河畔送神去。 玥,意為傳說中神明的右眼。玥河,便是神的眼淚匯聚而成的河流。 禮官們將其視為整個祭祀大典的終篇,無不竭盡全力、耗盡心血地布置每一處細節,甚至在短短幾天內在河面架起一座高臺,為的便是能俯瞰河流西去、目送神明歸位。 高臺正對著新修葺的黃石古橋,傍晚霞光四溢,入夜月色流淌,也算是擔得起“送神”的重任了。 不同于長宓臺平地高聳、只可仰望不可俯覽,玥河兩岸樓閣無數,其中又以聽風樓最高,不僅盡收河景,更能圍觀祭典。送神祭典過后,皇帝于高臺上宴請百官也有與民同樂之意,是以并不會特意驅逐人群。 祭典中,皇帝會親自從高臺將五色米、七色帛、兩色銅鐵撒入玥河之中,祈禱來年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兵強馬壯,而下游的百姓會自河中撈起這些東西擺放在家中辟邪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