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14節
“光要營右將軍肖南回?!?/br> 隨后肖南回輕咳一聲,帶著幾分不確定似地露出手腕上的環。 那黑羽守衛瞧了一眼,胄甲下的眼睛露出明顯的驚訝來,他猶豫了片刻并沒有立刻放行,語氣卻客氣了許多。 “圣駕未離行宮,右將軍為何會來此處?” 肖南回瞬間緊張起來。 皇帝給她這東西的時候,確實說的是出入圣駕左右,沒說哪都能去。她先前理所當然地以為皇帝身邊都出入自由,一個黑羽營還能攔她?可到頭來還是對鹿松平那滴水不漏的妖人低估了太多。 手指不自覺地握緊,肖南回努力讓自己回想起伍小六面不改色扯謊的樣子。 “這個......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與同伙還下落不明。我與那兇徒交過手,特意來同鹿中尉商議一下對策。再多的......”她故作嚴肅地頓了頓,“恕我不能告知?!?/br> 空氣短暫地安靜了片刻,兩側的黑羽守衛終于收了兵器退開來。 “右將軍到訪一事在下會如實稟報中尉,還請將軍莫要怪罪?!?/br> 肖南回強壓住內心的狂喜,故作淡定地點點頭,邁著沉穩的步子進了營地。行了數十步回頭偷瞧,發現沒有人追過來,這才放下心來,快步向著守營中尉的帳子而去。 伍小六曾經曰過:說謊話要真假摻半。她從前嗤之以鼻,如今卻打算將其奉為經典每隔一段時間便復習一遍。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她并沒有說謊,她確實是來找鹿松平的。 只不過當然不是來找他商議什么對策。 一個鹿松平再加上一個丁未翔,如果這兩個人都搞不定的事情,她從中橫插一腳又能解決多少問題呢? 天成四大軍營各有排兵布陣之道,但她有了先前在嶺西營地的經歷,對黑羽營并非完全不熟悉。而且此次跟隨圣駕來到焦松的同官階中尉并不多,她沒費太多功夫便找到了鹿松平的帳子。 太陽方才升起,帳子里還有些昏暗,肖南回仔細確認了一番情況,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進去。 帳子內整潔到有些詭異,絲毫看不出有人常駐于此的痕跡,只有正中那張墊了獸皮的大案上有些雜亂。 可憐她其實沒有多少同鹿松平深入打交道的經驗,只能認命地先從那看起來最有希望的案子上翻看起來。小到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紙灰、大到需得兩人才能抬得動的布陣沙盤,她究竟要翻到何時才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用入口處固定氈簾的玉鉤做了個簡易的預警裝置,隨后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干一些“偷雞摸狗”的事。 案子上東西繁多,又雜亂無章,須得小心記下看過的順序,每翻看一樣東西,還要記得放回原位,簡直是對人心智的莫大摧殘。 翻著翻著,她突然就有點委屈。 為什么她總是要把自己置于“偷雞摸狗”的境地呢?前有夜探鄒府被那主仆二人耍得團團轉,后有夜探康王行宮被鹿松平那廝拿劍追著砍。 這哪里是一個得了封賞的將軍應該干的事??! 肖南回悲憤想著,手上動作不停。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她覺得自己似乎掌握了一點節奏,正翻看得有幾分漸入佳境、酣暢淋漓之時,一道聲音冷不丁地在她背后響起。 “你怎么在這?” 肖南回渾身一僵,不用轉過頭去,也知道來的人正是鹿松平。 碧疆一戰過后,她已有許久未見過他。昨日在祭臺上接受賜劍時,他似乎也并不在臺上,八成是在外圍同丁未翔打配合。 這人的動作一如既往地無聲無息,不僅完全沒有觸動門口氈毯上的玉鉤,就連腳步聲也是半點都無。 他真該昨日去祭臺上扮鬼嚇退那燕紫,而不該屈尊在這當個中尉。 肖南回按下腹誹,盡力做出一副親切的模樣轉過身來:“許久未見,鹿中尉可好?我這不是慣常巡視,就順道過來看看你?!?/br> 語畢,她瞬間感覺自己袖管下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果然比說謊更令人難受的,是對著鹿松平說謊。 鹿松平細眼一瞇,并未當面揭穿,說出口的話卻令人惡寒:“光要營離這里少說也有十里地,右將軍竟同我關系近到如此地步,當真令人受寵若驚?!?/br> 肖南回掩面干咳,試圖遮一遮臉上的尷尬之色,心中默念伍小六守則。 她方才是怎么對門口守衛說的來著? “這個......倒也不全是為了看你,這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與同伙還下落不明。我與那兇徒交過手,特意來同鹿中尉通個氣......” 鹿松平點點頭似乎認可了她的說法,身形卻繞到那案子后,目光掃過其上雜物,猶如霜寒凋草木、北風摧秀林。 “卻又不知右將軍為何繞著我的案子打轉、還將衣袖挽得那樣高?” 肖南回近乎節節敗退,余光落在那案子上放著的弓箭雜物,急中生智道:“自然是在研究這先前繳獲的碧疆弓箭。至于這袖子......實在是琢磨到興起之處,心血來潮、難以自已......” 她這廂剛手忙腳亂放下袖子,鹿松平已拿起桌上那把纖長的碧疆弓箭,熟練擺弄著上面還未上緊的弓弦。 “既是如此,右將軍看來是有些見解了,何不說來聽聽?!?/br> 眼前這人的箭法她是見識過的,這見解說不好怕是又中jian計。 遲疑一番,肖南回才低聲道:“早前戰場上交鋒時,我發覺對方弓箭手的射程比天成要遠許多,待查看過他們的兵器后才發現,原來是弓的構造、材質不同?!?/br> 鹿松平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似乎有了些興趣:“哪里不同?” 肖南回捋了捋思路,緩緩道:“就拿這弓臂內側的弓面來說,天成的落雁弓和王弓用的是巖羊角制成,雖堅固耐用,但過于沉重僵硬。而這把碧疆弓用的卻是本白、中青的水牛角,不僅長度更有優勢,而且彈性韌性都更勝一籌?!?/br> 鹿松平終于看向肖南回,眼神中多了些意外。 ”你并非□□手出身,能覺察到這些差別,也算得上可貴了?!邦D了頓,他將上好弦的弓放到一旁,“可惜的是,天成氣候偏冷些,更少有湖泊河流,大規模使用水牛角制作弓面也是不現實的?!?/br> 對方如此認真作答,便教肖南回有幾分忘記了這只是自己先前找來的借口。她沉浸在弓箭的思路中,認真問道:“若是將兩種弓結合一番,是否會另有收獲?” “弓與箭需搭配得當才能發揮效力。若要改弓制,箭也必須跟著調整。前后從磨合到投入使用,少說也要數年才能完成?!?/br> 這一層她倒是沒想到,但這話卻令她想起先前在碧疆目睹鹿松平射殺夜蝠的情景。 “先前見你射過破云箭,不知搭上這碧疆弓又如何?” “我的弓是特制的,只因破云箭的箭簇較沉,箭挺與箭桿一體而成,弓不拉滿石無法發揮效力。而且一支破云箭需耗費工匠三日時間才能打成,便是用做精銳弓箭手的配給,也是太過奢侈?!?/br>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肖南回終于回過神來、有些后悔和對方聊這個話題,想要草草收個尾。 “我一個用槍的自然不太懂你這弓箭中的彎彎繞繞,黑羽營能夠做出黑羽箭,總能找出一兩個能人供你差遣?!?/br> 誰知鹿松平聽了這話,反而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見肖南回仍然一臉迷惑地望著他,這才緩緩道:“黑羽營如今所用的黑羽箭,是當年的朔親王親自所創。隨后青懷候又在此基礎上親自改良了箭矢的鍛造手法,這才使得黑羽箭可以百步穿甲?!庇幸馔nD片刻,他看向肖南回,“你是肖府中人,竟連這都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狀態不太好,好像處在巨大十字路口的中央,四面是沒有盡頭的黑暗,讓人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七月的尾巴,白日在縮短,黑夜在變長。 只祈求手里的火柴燃燒得慢些、再慢些,多留給我哪怕一點點、一點點堅持下去的勇氣。 第106章 白角弓 鹿松平話一出口,便輪到肖南回表情怪異了。 她只知肖準精于槍法,完全不知他還精通弓箭之術。 沉默了片刻,肖南回嘴上還是敷衍應了兩句。 “你提到,這才想起來?!蹦抗庖频侥前驯探毠?,她突然開口道,“這弓可否借我一用?” “做什么?” “我在碧疆的寨子里呆過一陣,對那些工匠的手藝還有些印象,或許能模仿出一二來。假以時日,說不定就能有把新弓試上一試?!?/br> 這話當然是借口,她領著光要營的薪俸,憑什么要提黑羽營cao心? 只是如果能做出匹配黑羽箭的新弓并且在行伍間流傳下去,她便算得上是同肖準一起做過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鹿松平的目光從她的脖子移到肩膀,又從肩膀移到腰腹,端的是毫不掩飾的放肆。 肖南回本能地不自在,險些以為自己要被拆穿。 “為何如此看我?” 鹿松平沉默片刻,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你先天不足,棄槍從弓怕是沒什么出路?!?/br> 對方輕描淡寫地啐出一口毒液,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 誰要棄槍從弓?啊呸!她才不稀罕呢! “行與不行,試過才知道?!?/br> 說完,她拎起那把弓準備趁此機會溜之大吉,鹿松平的聲音冷不丁又響起。 “等一下?!?/br> 肖南回方才褪下些的冷汗又冒了出來。這人也太難纏了,本以為陪聊這么久,這一篇也該翻過去了。 她立在門口,時刻準備奪門而出。 “鹿中尉何事???” 鹿松平露出一個皮笑rou不笑的表情:“右將軍不是來商討那刺客的事么?” 肖南回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重提她先前被岔開的話,一時琢磨不出鹿松平的心思。 “鹿中尉可是有察覺什么異動?”問完她又擔心說得不夠具體,當下又補充道,“那刺客很可能同白氏有勾結,我擔心......” “白氏女的事右將軍大可不必擔憂。白氏所在別館就在營地內,黑羽營最善布暗哨,只要愿意便是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右將軍先前在天沐河古道當中也是見識過的?!?/br>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直接令肖南回呆愣在原地,甚至連對方語氣中連帶的挖苦諷刺也無暇顧及了。 黑羽營竟然直接用營地將白允所在的別館圍了起來?! 難怪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整個焦松并無多少慌亂,原來早已將這布棋下進了定局。 只要白允這枚白棋還圍困在黑棋之中,早晚會有白棋來救,黑棋要做的不過是據守一方、靜觀其變罷了。 回過神來的肖南回有點莫名氣憤,早知道對方一句話的事,她何苦還在這破爛堆成的案子上翻了那么久?! 望著鹿松平那張無辜中透出幾分陰險的臉,她突然覺得對方從一進帳子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目的,偏偏要兜一個大圈子瞧她在這費盡心思地自圓其說。 她有些咽不下這口氣,然而鹿松平似乎不打算給她扳回一局的機會,直接開口趕人了:“右將軍還有何事?” 肖南回不肯認輸,手一翻順走箭筒里的三支黑羽箭,義正言辭道:“借三支箭一用,鹿兄莫要小氣?!?/br> 說完她擔心對方又要出招,腳下抹油化作一陣風迅速溜走了。 然而鹿松平并沒有再開口也沒有追出去,他抬眼瞥了瞥門口氈簾上被帶得清脆作響的玉鉤,嘴角彎了彎繼續低頭擺弄起弓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