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11節
那算命先生瞧不出丁未翔是個什么來頭,正拈著自己的兩根鼠須,想要繼續同肖南回討價還價。 “這位仁兄也可來評評理。并非小老兒不愿幫忙,只是因這祭典,整個焦松縣城內人都空了一大半。小老兒開不了張、幾日未曾有米下肚,這如今頭昏眼花、腦漿子都混成一團,實在是沒留意到那什么可疑之人?!?/br> 肖南回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后的伍小六。 只可惜對方不是個胖子,耍起小聰明時少了那份憨厚加持,看著就特別的討人嫌。 她正準備故技重施,還未來得及拔出兵器,身后一直沉默旁觀的丁未翔已經瞧明白了這局棋,先她一步猛地抽出刀來。 “唰”地一下,那算命的背后背著的竹竿招牌從中一分為二,連帶他頭頂上的那黃皮子氈帽也開了天窗。 不過力道那控制得是相當的好,對方只覺得頭皮一涼,隨即飄下兩根碎發來。 丁未翔面無表情開口道:“雁翅營當差,瞧見你這過了個賊。你若不配合,我便只好將你押回去細細問起?!?/br> 肖南回還沒說出口的狠話就這么咽了回去,隨后覺得做人也不能如此做絕,又往回找補了兩句:“你若配合,少不了你的銀子,只是休要太過貪心?!?/br> 最終果然還是銀子二字起了作用,那算命的瞬間眉開眼笑,整個人看起來都乖順了不少。 “能為官爺排憂解難是小老兒的榮幸,方才那人也算是同我迎面而過,瞧了個是真真切切?!?/br> “既然如此,現下便隨我回去走個流程?!?/br> 丁未翔不知為何似乎要趕著回去他主子身邊復命,非要將人帶回黑羽營審問,肖南回卻不肯退讓。 “現下就畫。那人出現沒多久,他記得還算清楚,若是隔了夜能回憶起來的細節就更少了。到時候再耍幾個花招,我們豈非要白付他那些銀子?” 丁未翔皺眉:“此處又無畫師,你教何人來畫?難不成你來畫?” 肖南回畫過畫嗎?當然畫過,畫完之后還沒來得及向肖準顯擺,便被杜鵑當成來歷不明的符紙給丟出去了。 “這個......”她故作沉吟,還沒想好如何接下這話茬,一旁那算命的卻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老小兒早年在外討生活,給人畫過肖像,倒還是有些手藝?!?/br> 他邊說邊拿起別在帽檐上的毛筆,放在舌頭上舔了舔、潤出些墨色來,又從懷里掏出張寫符用的黃紙來,思索一番便落筆畫了起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算命的便放下筆,將紙呈到兩人面前。 “官爺請看?!?/br> 丁未翔只瞥了一眼,似乎嫌有些潦草,便將頭扭到一旁。 肖南回卻看得仔細些,心下當時便道:這算命的筆下還有些功夫,寥寥幾筆甚是傳神,就連唇下的痣都點的頗像那么回事。 她指著那顆痣,語氣中有些懷疑:“他與你迎面而過,也只一瞬間的事情,你竟然連他臉上的一顆痣都記得清楚?” 算命的又是嘿嘿一笑:“這各行各業總要有些吃飯的本事,我是給人瞧面向算大運的,最愛留意這些個眉眼高低、皺紋走向、痣在何方......” 算命的開始滔滔不絕起來,肖南回卻有些聽不進去,眼睛盯著手中那張畫像有些出神。 “你覺不覺得,這畫的有點像一個人?” 丁未翔起先閉目立在一旁,聽她言語這才又瞧了瞧那符紙上畫的東西。 畫像上的人兩頰瘦削,生了一雙三角眼,瞧著不像是個有福氣的人,偏生額頭生的很高,似乎又有些威勢。這威勢又被他嘴下的那顆痣壞了不少,整個人多了一絲陰柔的氣息。 畫像上的人同腦海中影像漸漸重合,丁未翔漸漸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怎會是他?” “可是......”肖南回的聲音也變得有些艱難。 那廂丁未翔已經知曉她要說什么:“可是鄒思防已經死了?!?/br> 距離霍州之行已過去大半年的時間,如果不是眼前這張畫像,再過上一年半載,或許鄒思防這個名字連同那張沒什么特色的臉,也就會慢慢消失在他們的記憶當中。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此時此地,這個名字突然便又跳了出來。 當初因秘璽一事在鄒府大費周折的往事還歷歷在目,肖南回親眼瞧見鄒思防同那方假玉璽一起沉入了白耀關的沼澤之中,怎會有假? 人死不能復生。難道,是這長宓臺上的祭典當真通了鬼神、招來了那鄒思防的魂魄?還是什么人借此機會故意大行鬼神之道? 可為何偏偏是鄒思防呢? 那在人群中秉鐸搖鈴、為燕紫指明出路的神秘客,究竟只是一個長得像鄒思防的陌生人,還是鄒思防......其實根本沒有死? 他同整件事有何關聯?安律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他?他cao縱仆呼那三番五次行刺殺盜璽之事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南回望著手中的畫像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高能,說到做到。 第104章 心的構造 正月晦,夜。 焦松縣的帝王行宮內燈火寂寥。 這處行宮是在一座古剎基礎上修葺的,因時間匆忙的緣故,仍保留了大部分原有廟宇的模樣,只在其中增添了陳設裝飾、重新修裁了園石林草,瞧著倒像是一處辟給貴族的清修之地。 行宮西北正位上坐落著一座高聳龐大的主殿,當中供奉的正是傳說中照管五魂五鬼的天神戴榺。 巨大神像的雙目在黑暗中散發出一片柔和的光芒,竟是塊內含夜光寶玉的石料雕成的。 神像座下,年輕帝王緩步而來,身上還帶著殿外消散不去的寒氣。 他望著那神像平和至沒什么表情的臉,將供案上一直鋪著的錦罽掀開來。 錦罽下是一只坐在楠木托盤中的掐絲鏤空金球,細看那金球當中層層疊疊,又隱隱透出些翠綠色來。 托盤旁,已經冷了的手爐散發著一陣氣味略苦的香櫞氣味,和男子身上的氣息倒是有幾分相似。 他正要伸出手去拿那手爐,一陣腳步聲在身后響起。 夙未收回衣袖轉身看向自己的內侍官。 單將飛簡單行禮過后,屏退了殿門口的值夜宮人,上前小心地為帝王取下那沉重的冕冠。 “陛下,丁中尉方才來報,說人已回了住處,陛下可以安心了?!?/br> 單將飛的聲音很輕,顯然只說給眼前人聽。 夙未輕靠在軟塌上,聞言輕哼一聲,表示知道了。 單將飛正要將手中冕冠放回禮部備下的漆匣中,余光瞥見放在供案上、已經熄了的暖爐,神色一變。 “陛下方才沒帶手爐嗎?” 帝王瞥一眼那暖爐,神情如常:“大概是更衣后落下的?!?/br> 單將飛上前將那暖爐收好,語氣頗為自責:“到底不是宮里出來的,做事如此不周。是小的安排疏漏,請陛下責罰?!?/br> “一個暖爐而已,罰你做什么?” 單將飛一時沒有說話。 眼前的人因除了冕冠而露出高高束起的烏發,修長的脖頸從交領中探出,節節脊骨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白皙的皮膚上是一圈被沉重頭飾壓出的紅印子。 嘆一口氣,內侍官從袖中拿出一小瓶藥來,涂在那紅印上。 “陛下對自己的身子為何總是不上心?天還冷著,祭典又程序繁多,陛下可以讓小的代勞的?!?/br> 半透明的乳膏在皮膚上被指腹推開,漸漸顯露出透骨的熱度來。夙未半闔了眼,神態終于多了些柔和。 “阿飛扮孤的樣子如今也算有七八分的相似,若非離近了瞧,真要連王叔都騙了過去。只是這祭典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又要親手賜劍,萬一讓今日臺上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回頭不知又要怎樣揣測于孤?!?/br> 單將飛覺得有些好笑:“往年不也如此?怎么沒見陛下顧慮過這些......” 話一出口,他便察覺不妥,連忙告罪,“小的失言了,請陛下莫要怪罪?!?/br> 帝王顯然并無意治罪,只淡淡道:“若是往年便算了,今年不行?!?/br> 纖長的手指慢悠悠摸過那一顆顆舍利珠,似乎在思考些別的事。 內侍平順的眉眼抬也未抬,便知眼前男子似乎心不在此處。 “陛下可有心事?” 夙未指了指一旁小桌上精美雕漆盒里、五顏六色的干果蜜餞。 “這里面,為什么沒有杏仁?” 單將飛一愣,似乎對這答案有些意料之外,隨即連忙道:“小的這便叫人準備?!?/br> 帝王手心一翻,掌心多了一枚干癟癟的東西。 “要這一種?!?/br> 單將飛又湊近了些才勉強看明白,那是一枚已經風干了的、皺巴巴的杏仁核。 “這是野杏子的杏核,宮內怕是尋不到。小的可以教人去城東市上瞧瞧......” 男子頓了頓,又將干杏仁核收回袖中。 “算了。這點東西,倒也不值得大費周章?!?/br> 這一來一回,單將飛愈發肯定自己的推測了。 他走到一旁,將暖爐中已經燒盡的香灰挑了出去,又添了些安神香進去、小心燃起來。 “時辰也不早了,陛下今日勞累了一天,也該歇下了?!?/br> 帝王望著那靜靜燃燒的香爐,突然便從軟塌上起身來。 “孤還不想睡,但又覺得有些無趣?!?/br> 單將飛又一次愣了愣。 他從九歲便開始服侍眼前的人,只要在宮墻內,他就是帝王的影子。 形影不離如他,從未聽過這清冷的人抱怨無趣。 愣神間,夙未已然拿定了早就盤旋在心頭的主意。 “青懷候所在別館離行宮有多遠?” 單將飛將那異樣感壓下心頭:“駕車的話約莫一炷香的樣子?!?/br> 夙未點點頭,隨后悠悠道:“派人去青懷候那里,叫右將軍親自來謝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