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6節
無意間,她的目光落在散落在一旁的幾冊閑書上。那是姚易閑來無事收來的一些野聞軼事,對她要找的答案沒什么幫助,方才便被扔到了一邊。 最上面的那本色澤鮮艷,絲帛冊封上描著四個字:《南亭手記》。 但最吸引她目光的卻是落款者的名字:須彌子。 琴圣須彌子,碧疆哀勞古落人,曾游歷四海,留下眾多譜曲,一生漂泊無定所,唯獨偏愛山野孤亭,世稱南亭先生。 她回想起那段在碧疆的時日,似乎曾有幾個小孩子同她提起過這須彌子的事,此時正有些煩躁也想換換心情,便拿起那古冊翻看了起來。 翻了幾章,突然便瞧見一章名為“神化之音”的短記,當中如是寫到: 昔聞未五歲能誦,七歲能詩,九歲撫琴已有空谷絕響之音,宮中琴師無人能對。今得見未于上巳宴席之上,奏一曲圯橋進履,音之通透、境之高遠,不落凡塵、自成一格。吾今日一聞愧以琴圣之命冠己,遂斷指離席,言至此不論琴瑟之事。 肖南回忿忿將手中冊子扔到一旁。 本以為那三個小屁孩是以訛傳訛,沒想到居然真的是這么寫的。 隨即,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不論她再如何試圖去否認,皇帝所處的地方,都是她極目遠眺也未能看清的高處。 而這樣的人,不知為何、突然便出現在她的世界中,亦不知何時才會退場。 窗欞縫隙吹進一股冷風,摳門掌柜采購的劣質油燈又滅了。 這一次,肖南回沒有再續燈油,而是借著月光、沉默著在黑暗中將一地狼藉恢復原狀。 然而已經打破秩序的事物,又豈是輕易可以復原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端午安康。 開文竟然已經一年了,感謝各位陪伴。依舊祝大家吃好喝好,最重要的是要身體健康。 第100章 梅落無聲 從燕扶街到侯府的夜路,肖南回已經走過許多回了。 以前,她喜歡叫上伯勞一起溜到望塵樓的后院找姚易喝酒。 喝著喝著,伯勞便從那豆子大小的年畫娃娃胖成了球,姚易從打雜的小廝變成了如今的掌柜,她也從那個被許束欺負地哭鼻子的半大丫頭,變成了如今鐵甲加身的馬上將軍。 但只要踏上這條回家的路,不論白日還是黑夜,那種熟悉感都能令她感到安心。似乎一切都未曾變過。 她不是個貪心的人,只要維持現有的一切,便已感到滿足。 抬頭望見侯府大門的時候,已是子時剛過了。 陳叔年紀大了、興許已經睡下,肖南回熟門熟路地摸著外墻上那幾處凹陷的墻磚,靈活地翻過墻頭,正落在中庭的院子里。 “南回回來了?” 腳才方一落地,熟悉的聲音便在黑暗中響起。 肖南回呆呆回頭,便見肖準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手邊也沒有掌燈。 他,等了她許久嗎? “義父?!?/br> 她有些慌亂、低聲喚了喚,肖準臉上的困頓漸漸退去,瞧她的神情中露出幾絲笑意。 “去了哪里?這么晚才回來?!?/br> 她暗罵伯勞不將她的去向交代清楚、害得肖準擔心,另一邊連忙解釋道:“我去找了姚易,幫忙將我那個從嶺西來的朋友安頓了下來,然后在他那里坐了一會,就耽擱到現在了?!?/br> 她知道肖準不喜姚易,但對自己今日所作所為也并不想隱瞞,只下意識地沒有提起調查仆呼那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肖準難得沒有對”姚易“這個名字多做評判,只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肖南回上前幾步,還未到跟前便看到了地上的幾支爆竹。 “今年的除夕全耽擱在路上了,未曾好好陪你。知道你每年都愛同杜鵑玩些這帶響的圖個熱鬧,這便托李叔去買了些,不過只得些爆竹,煙花已是買不到了。往后不必避著我,一年一次的樂趣,我豈能掃興?” 她幾乎是錯愕著立在原地,直到伯勞、杜鵑、陳叔笑著從內院走出來,她才反應過來肖準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她的面前。 他將引信的火石遞到她手中,指尖的粗糙輕輕滑過她的掌心,隨后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南回,新年快樂。來年我們也要好好的?!?/br> 她的淚猝不及防地滾下來,又急匆匆地掩去,只重重地點著頭。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伯勞似乎又在一旁聒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教杜鵑拎起耳朵一陣數落,陳叔在一旁抱臂瞧著,邊笑邊躲著那兩個扭做一團的女人。 肖準的聲音在這嘈雜中斷斷續續傳來。 “平弦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日事出有因,我情急之下才......” 他低聲同她解釋著,但她只聽到了第一句話,后面的一概聽不清了。 她等這句話等了好久,本以為自己會十分委屈,可如今終于聽到的時候,內心竟然比想象中要平靜些。 不是不難受,只是已經過了最難受的時候。 她抬起頭,對肖準咧嘴笑了笑:“義父不必自責。平弦本就是義父所賜,義父若要收回,也是理所應當?!?/br> 肖準慢慢望向那雙原本藏不住任何情緒的眼睛。 如今,那雙眼睛中分明多了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似乎是那輕輕半闔的眼睫、又似乎是眼角的弧度,一切的一切、就都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肖南回不知肖準心思,伯勞還在不遠處拎著燃了一半的爆竹追著杜鵑打鬧,她正準備移開視線、出手教訓兩下那惡劣的丫頭,目光掃過肖準的衣襟,卻隨即一頓。 “欸?義父的衣服上落了東西?!?/br> 她邊說邊伸出手輕輕一撥,那夾在衣襟褶皺間的輕薄之物便飄然落在她掌心。 那是半朵水紅色的梅花,花蕊似冠綴著鮮綠色,即使已有些許殘敗。但仍然能看得出那一重一重的花瓣,遠非尋常人家能夠養出的梅花。 伯勞手中的爆竹在這一刻燃盡,一直震顫喧鬧的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肖南回盯著手心的那朵梅花,思緒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 侯府上下沒有一株梅花,城外的肅北大營內也不會有梅花。 何況,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梅花。 肖準去了哪里呢? 不遠處,杜鵑氣急敗壞地從陳叔背后殺出來,一把擰住伯勞的胖臉,某武學大師殺豬般慘叫起來。 肖南回思緒中斷,飛快將那梅花握在掌心,若無其事地同肖準說道:“南回今日很開心。夜已深了,義父明日還有軍務要忙,還是早些休息吧?!?/br> 說完,她不敢再細看那人臉色,轉身匆匆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任伯勞在身后哇啦哇啦地叫著也依舊沒有回頭。 一夜輾轉、半夢半醒,終于捱到了天亮。 肖南回盯著頭頂纏枝紋的帷幔,覺得那圖案似乎正在原地枯萎、褪色。 她睜著眼躺了一會,正準備爬起來,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又連忙縮回被子里。 來的人穿著納過三層的鞋底、步子很輕,但那種熟悉的急促感卻是難以掩飾。 果不其然,下一秒杜鵑的聲音便隔著被子響起來。 “裝睡呢?悶不悶?” 肖南回不動,決定繼續裝死。 “你昨兒是怎的了?侯爺難得有空陪你,大家伙正玩得好好的,你卻鬧了脾氣?!?/br> 肖南回將臉埋在被子里,手墊在枕頭下、有些硌得慌。 她還是將平弦藏在枕頭下面,每日又怕見著、又怕見不著。 半晌,她還是開了口。 “我沒鬧脾氣?!?/br> “還說沒有?!”杜鵑不客氣地將那被子扯下來,正要接著數落上幾句,驀地看到那孩子小衣下、隱約露出的傷痕,新舊傷疤從背一直眼神到小腿,尤其是腳踝上的那道疤最是駭人。 杜鵑捏在被角的手握緊又松開,一巴掌糊在肖南回的后腦勺上,肖南回立刻像一條胖鯉魚一樣在床上打了個挺。 “長本事了?!出去這么久、也不知給家里回封信,回來之后還三天兩頭往外跑,以后干脆不要吃我做的飯了,搬去同你那燕扶街的朋友天天喝花酒去好了......” 肖南回深諳這種“晨起訓話”的路數,遂捂著頭看向杜鵑,故作嚴肅道。 “杜鵑姐當真沒拜過師、學過掌法么?還是已經自立門派、只是秘而不宣罷了?” 杜鵑終于沒崩住、笑了出來,隨即想起什么,從身上摸出一封書信來。 “貧嘴。這是給你的信。顏將軍府上差人送來的,點名要交到你手上?!?/br> 顏廣? 肖南回有點摸不著頭腦,接過信來仔細一瞧。 信箋是上等的紙張,那上面的字跡卻是又粗又鈍、慘不忍睹。 打眼前頭第一行便是‘見字如見人’,再往下看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說辭。 ‘十月廿三,肖南回于軍中小帳承諾于本人教習拳法三套,至今仍未兌現,特此催告?!?/br> 落款三個字倒是流暢,一看便是平日里只練這三個字,赫然便是:莫春花。 她挑了挑眉,有幾分了然:“顏將軍最近可是有帶女眷回府了?” 杜鵑擰著秀眉仔細想了想:“約莫是的,我瞧著丁禹路上的布莊金樓前日差人送了不少緞子首飾過去,像是有新主入住?!?/br> 可以啊莫春花,你是翻身奴隸把歌唱了呀。 她有些好奇顏廣究竟為何突然便想通了,對這不受待見的庶女開始上心了。改日她一定要去問問莫春花。 杜鵑瞧著眼前女子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你這此從宿巖回來,似乎交了不少朋友?!?/br> “是嗎?”她撓撓頭,顯然沒太留意這回事,“都是些路上結識的,改日我引薦給義父認識一下?!?/br> “最近還是算了?!倍霹N擺了擺手,一副有些憂愁的模樣,“侯爺這幾日的模樣實在太過憔悴,從別館回來的時候更是......” 突然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不該提的東西,杜鵑猛地閉了嘴,又飛快瞧一眼肖南回的臉色。 這一眼帶了幾分“不打自招”的意味,不看還好、一看肖南回便知道,肖準去什么別館的事八成又和白家的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