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94節
她站得離門近了些,一個沒剎住腳步,直愣愣便沖到了對方跟前。 為了避免尷尬,她順勢給了對方一個象征性的擁抱。 “原來是平川弟,真是好久不見啊好久不見!” 寒暄完,她退開來,夙平川卻仍然立在原地,僵硬地只有眼珠子跟著她轉了轉。 肖南回覺著有些奇怪,又湊近去瞧他。 “你怎么了?臉這樣紅......” 這一句話仿佛解了對方的“定身咒”,夙平川飛快退開來。 “你醒了?身體有無大礙?” 她拍拍肚子:“無礙,就是些皮外傷,不打緊?!?/br> “你沒事就好,我先走了?!?/br> 說完他飛快轉過身去就要離開,卻被門口一堵寬厚的rou墻擋住了去路。 伍小六探出個腦袋,見到肖南回眼泛淚光,腳下上前幾步,將夙平川又拱了回來。 他似乎是想嚎上兩嗓子,但方一擠出點聲音,便被肖南回一掌給堵了回去。 “別叫喚,我剛起來頭疼?!?/br> 伍小六從善如流,眼淚可謂是收放自如,臉上瞬間便雨過天晴:“我做了好些吃食,你若有精神,我這便端進來?!?/br> 睡了三天,她確實有些餓了。 “也好。這里還算寬敞,桌子也夠大?!?/br> 伯勞歡呼一聲,拉上伍小六便去門外端吃食去了。 肖南回抬眼見到夙平川依舊僵硬地站在那里,有些過意不去。 人家可能根本不是特意來看她的,但是當下又不好意思說明,瞧著他們幾個熱火朝天的,所以才會有些尷尬。 不管怎么說,先前也是一起同甘共苦過的,如今也算是皆大歡喜、平安再聚,理當慶祝一下的。 思慮片刻,她鄭重開口道:“平川弟,既然都來了,一起吃個飯再走吧?!?/br> 夙平川似乎更加扭捏,過了一會才點點頭道:“依你所言?!?/br> 伯勞正端著湯走進來,聽見這一幕瞪了肖南回一眼,又看向手上那口鍋,不言而喻那意思是:她可不想多一張嘴分她的口糧。 肖南回裝作沒看見,面不改色地給夙平川盛了一碗湯。 “你還沒同我說,上次分開后,你們怎么去到晚城的?一路上順不順利?” 夙平川瞥一眼伯勞,鼻間一聲冷哼:“都過去了,不提也罷?!?/br> 她從夙平川那短短八個字中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聽起來似乎......不大順利?” 這時恰逢伍小六拎著食盒走了進來。他聽了半句話頭,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哪里是不太順利,簡直就是要了半條命。這位伯勞大俠身手了得,挑的都是猿行犬嗅之道,雖說距離確實近了不少,可走起來實在費鞋。我們方才出了戈壁、又進了碎石林,那碎石坡雙腳踏上便會陷入其中,我同郝先生都是連滾帶爬地下去,平川兄覺得狼狽非要坐著滑下去,起身時這半邊腚都要露出來。如今想起來,真真是不堪回首?!?/br> 夙平川的臉就隨著伍小六平平無奇的敘述而變換著顏色,肖南回簡直有些不忍目睹,假作對面前的花生米有些興趣而低下頭去。 她有想過那過程應當有幾分精彩,但沒想到那么精彩。她尋思著這伍小六如今怕是還不知道夙平川的身份,否則斷不會如此口無遮攔。 輕咳一聲,她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如此說來,到了晚城后你們應當多休整一段,怎么又回了嶺西?” 空氣中有片刻微妙的停頓。隨后那三人幾乎異口同聲道。 “反正不是為了你?!?/br> 她對這三人的反應有些訝異:“我何時說過你們是為了我才......”她頓住,臉上有些遮不住的開心,“難道當真是為了我?” 伯勞翻個白眼,語氣十足的冷酷:“才不是。我聽說你請命留在了黑羽營,便想著去同侯爺匯合,為的是匯報你的近況。一晃你請命西行已經數月,數月來侯府對你可算是音信全無,如今看來你怕是有些樂不思歸呢?!?/br> 她完全沒介意對方語氣中的挖苦,再次提起肖準使得她有些難以平靜下來。 “義父在此處?為何一直未見他?可是出了什么事?難道是受了傷......” “侯爺不在?!辈畡陲w快打斷她的猜測,見她面上有些難以掩飾的失落,又毛毛躁躁地補上幾句:“光要營在垡莽嶺渡河成功,打了白氏一個措手不及,三目關一戰大捷。侯爺想著乘勝追擊,知道你被救下后就帶肅北拔營往西南去了。憑你這皮糙rou厚、常年挨打的身體素質,想來過幾日就能去找他了?!?/br> 啊,他終于還是打贏了。 年少出征,而立乃還。 盡管中途多年未曾踏足這片西南土地,但她知道:那一場戰役從未在肖準心中鳴金止戈過。 他多年的夙愿如今就要達成了,只是這樣重要的一刻,她竟不在他身邊。 她會去找他的。哪怕......可能會晚一些。 尋思間,伍小六已將烤的金黃的馕餅端上了桌。 “這餅中我加了酪子酥油,趁熱吃最好不過?!?/br> 伯勞兩眼放光,一屁股坐在桌邊便去撕那張餅。 夙平川看在眼里,皺眉不語,也沒動眼前的碗筷。 肖南回已收回了心思,余光瞥他一眼,關切道:“平川弟為何不吃?可是這飯食不和胃口?” 夙平川看一眼伯勞,語重心長道:“她是你的婢女,怎能和你在一張桌子上用膳?” 他這話一出口,肖南回就知道壞事了。 果然下一秒便聽得伯勞那破銅鑼一樣的嗓門,提得有天棚頂那么高。 “婢女?!”伯勞那張生動的臉上眉毛眼睛一陣亂跳,仿佛一張盤子上的幾顆蠶豆,嘴角的餅渣撲簌簌掉了一地,“你哪只眼睛瞧見我是個婢女?” 夙平川一副少爺不同賤民一般計較的姿態,又將臉轉回向她:“你說的沒錯,這婢女的脾氣確實差得很?!?/br> 肖南回只覺得兩道目光瞬間像是兩根筷子一樣扎在她身上。 她低頭扶額,對著夙平川一陣唇語:閉嘴,不要說了。 某少爺終于大發慈悲閉上了嘴,伸出筷子直奔伯勞最愛的烤羊腿。 “既然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好多說什么了。這便少少吃些也罷?!?/br> 烤羊腿本來就只有一只,是要用小刀將rou切下來吃的。當然,這些夙大少爺通通是不知道的,他覺得自己只是“少少地”夾了一筷子菜,堂而皇之地將那一整只羊腿都搬到了自己的盤子里。 伯勞的眼睛已經可以噴火了。 肖南回趁她還沒化作一條噴火龍之前,趕緊架著她出了屋子??蓱z她那大餅才剛啃了兩口。 “肖南回,你個吃里扒外、背主求榮的女人......” 屋外的長廊內,伯勞的大嗓門拖出了長長的尾音,引得幾個過路的士兵紛紛側目。 肖南回一把捂住那張狂吠的嘴,咬牙切齒道:“祖宗!我求求你小點聲,這里是軍營,你以為是在黛姨的院子么?”頓了頓,她也有些憤憤然,“誰是主、誰是仆?我怎么就背主求榮了?” 伯勞一把拉掉她的手爪子,鼻間哼了一聲,嘴撅得老高:“那便是背仆求榮,總之你是大大的對不起我。我在那鳥不拉屎的彤城守了那么多日,沒日沒夜地給你傳消息、遞情報,還要翻山越嶺去接應你不知從哪里揀來的三個蠢蛋,我帶著他們仨是又當爹、又當媽,如今好不容易熬出頭來,竟然還要在這里受氣吃癟......” 肖南回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接道:“我在黑羽營的時候認識了個姓鹿的老熟人,他說自己收留了一位非常能吃的,將他那的葡萄都吃了個精光,活得很是油潤?!?/br> 伯勞眨眨眼,聲音突然就細了起來:“其實也就每天......一串?!彼斐鲆桓檀值氖种?,隨即又不自信地彎了彎。 她看著那根手指頭是氣極反笑:“你一天一串葡萄的時候,你主子我卻被人打斷了腿?!?/br> 伯勞的腦袋埋得更低:“......誰教你當初不讓我跟過去,侯爺、侯爺若是問起來......” “他不能知道這事?!毙つ匣毓麛嘟赝A怂脑掝^。 伯勞先是一喜,隨即甚是疑惑:“不讓他知道?為啥不讓他知道?你做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了嗎?” 她有些急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不過就是傷了腿,從前也不是沒傷過,何況如今已經好利落了,何必再同他說上一遍、徒增煩擾?” 伯勞“哦”了一聲,突然又湊近她瞧了瞧。 “可我怎么覺得,你這次回來后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了? 對方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直把她看得有些發毛。 她心下打鼓,雖然明知自己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不知為何卻有種心虛的感覺。她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這其中意味,伯勞卻已將目光挪了開。 “罷了,郝白都同我說了,定是你在那碧疆的寨子里養了太多男人的緣故。早知你如此饑渴,還不如在姚易那里多挑幾個,好歹也算得上知根知底的?!?/br> 肖南回覺得一股血氣上涌,只想把眼前這只放肆又碎嘴的鵪鶉就地拔毛下鍋燉了。 伯勞感受到了她的殺氣,腳底抹油一個翻身上了墻頭。 左右得知自己的把柄不會被捅到肖準那里去后,她那大腦袋瓜子又精精神神地立了起來,從后面看上去好像一只冬瓜成了精。 她瞧著來氣,本想去追,可一來腰上的傷還有些疼痛,二來方才那番對話令她不自覺地有些煩躁,便索性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而去。 她本想就近走走、透透氣便回去繼續吃東西的,可出了長廊進到一處院子,她一眼便瞧見了那眼熟的石桌石凳。 她原以為這里是巖西什么鄉紳富舍,如今才發現這里正是孫太守府上的院子。 兜兜轉轉幾個月后,她又回到了這里。 只是時過境遷,如今的孫府已沒有當初的半點模樣,先前的那場殺戮使得這里滿目瘡痍,而天成軍隊入駐后,便肅清了一切無關緊要的雜物,周遭干凈地像是剛建好的新府一般。 只可惜了那孫太守幾房如花似玉的小妾,也不知最后落得個什么下場。 她一邊感慨、一邊溜達著,不自覺地就走遠了些,正要掉頭回府,冷不丁前方突然竄出個人來。 “見過右將軍?!蹦侨嗽谒宀竭h處停住,然后恭敬行禮亮出腰牌,一看便訓練有素,“在下是雁翅營扶風校尉旗下佐軍,丁中尉差我來喚您,讓您往議事廳去呢?!?/br> 丁未翔? 怕不是來者不善啊,竟都找到這來了。 她心中警鐘大作,面上露出難色,用三流手段推脫道:“這議事廳在何處?聽起來有些遠的樣子,在下傷后初愈,也不好四處走動......” “不打緊,小的這便差人去抬頂軟轎來?!?/br> 她要是坐頂轎子招搖過市,明日便不用回軍營中混了。 肖南回連連擺手,簡直要使出一套掌法來:“這怎么使得?在下只是略有不適,休息幾日便好了,丁中尉若無急事便改日再......” “確是急事?!蹦侨藥缀跏钱斚卤銓⑺脑掝^打斷,語氣依舊挑不出半點錯來,“將軍若實在不愿走都,小的可以背您過去?!?/br> 老兄,我怕了你還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