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71節
他們本就站得很近,這一來便幾乎面對面貼在一起。 她腳下一時忘了移動,抬起頭來幾乎能感受到那人的氣息、帶著清冷的味道,迎面將她牢牢包圍。 “孤告訴你個秘密如何?” 他又換回了稱謂,語氣卻并無身為君王的威嚴,反倒像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 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在此刻突然鮮活了起來,晨起的朝陽在他身后放出奪目的光,襯得他連鬢角也帶了飛揚的神采。 “孤王的母妃乃是為人所累。世人口中流傳的瘋癲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孤?!?/br> 肖南回盯著那漆黑的雙瞳,熹微的光暈在其中點亮了兩團火,隨風烈烈,漸漸蔓延成燎原之勢。 “肖南回,你怕孤嗎?” 男子曝露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就連臉上細膩絨毛都清晰可見。 他仿佛在這一刻褪去了那些陰沉與偽裝,再沒有半點陰謀算計可以留下,變得觸手可及、溫暖而真實。 他今日沒有戴發簪,只在束發的地方系了一條錦帶。 風又大了些,將那條錦帶吹得搖搖欲起。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條快要飄走的帶子。 停頓了片刻,她踮起腳來,將那帶子重新系回帝王的發間。 “懼怕陛下之人沒有萬萬也有千萬,倒是不差臣一個。所以,臣不怕?!?/br> 風中有細沙飛過,像是要迷了誰的眼。 帝王眼睫輕垂,遮住了那其中掩藏的情緒。 “肖南回,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來日莫要后悔?!?/br> 第72章 鐵甲加身 在皇帝說完那句“不要后悔”的話半刻鐘后。 肖南回就后悔了。 或許不單單是后悔兩個字那么簡單,她簡直有些后怕。 她與皇帝短短的幾次交鋒中又添一筆孽賬。這回她居然還替他系了發帶,現在想想,簡直和耗子給貓系鈴鐺沒有差別。 皇帝問她是否怕他,這其中或許有兩成意思。其一是簡單問她是否怕他這個人,其二則是問她是否怕他所代表的皇權天威。 然而不論是哪一種,她身為天成臣子,都不該說出那個答案。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在黎明前的那一刻,她沒有把眼前的人當成是天成的君主,而是當成了一個普通人來看,進而生出些不對勁的情緒來。 如今想想,一定是因為她近期睡眠不足、頭昏腦漲,又被美色迷了眼,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可壞就壞在,聽那話的人向來清醒的很。 在說完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后,皇帝幾乎是一瞬間便恢復了常態,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優哉游哉地下山去了。 肖南回的心里可卻翻了天,連腿都有些抖。 據說天成有著不殺武將的慣例,她可不想成為破例的那一個。 她天性中強悍的一面通通落了下乘,懦弱的一面倒是袒露無遺。 她將這種詭異的現象歸咎于他們之間懸殊的地位差距。 一定是因為對方是皇帝,她才總是如此狼狽。 借著晨起的光亮,肖南回踉踉蹌蹌回了營地中莫春花的帳篷。 剛進帳子沒走兩步,她頭上便硬挨了兩拳。饒是如此,她仍是有些沒回過神來。 莫春花怒氣沖沖地掌了燈,這才看清楚肖南回的臉,愣了片刻后斜眼打量道:“你這是打哪回來的?也不吱聲,虧我剛剛沒拿個大棒敲下去,否則你這腦袋瓜子可要開花了?!?/br> 肖南回沒理她,懶得去開口分辯:你莫春花別說一棒子,便是十棒子也敲不著她。 莫春花打了個哈欠,將厚夾襖穿上,轉頭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挑了挑眉毛:“喲,不過一日多未見,你就變成這副德行,看來是真的得罪陛下了?!?/br> 肖南回依舊不語,卸下平弦丟到一旁,隨即仰面倒在毛毯墊子拼成的小塌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挺尸的樣子。 莫春花冷哼一聲,拿起平弦便用做燒火棍、往旁邊快要熄了的炭中捅去。 肖南回果然側目。 “你做什么?” 莫春花用平弦將那炭火盆攪得叮咣作響:“原來沒啞?!?/br> 她張了張口,隨即又懨懨閉上了嘴,翻了個身背對莫春花,一副眼不見心為凈的樣子。 莫春花搗鼓了一會,手便有些酸了,炭散了一地還要她自己收拾,只得氣呼呼將平弦丟到一旁。 豆大的火苗虛弱的在油燈盞上掙扎著,像極了肖南回此時的心情。 莫春花當真摳門,連點個燈都舍不得添油。 眼皮沉沉合上,她想趁著這檔口小眠片刻,也好打起精神面對之后的諸多煩心事。 偏生莫春花的嘴又合不上了,絮絮叨叨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著些什么,她拿出了多年在杜鵑那磨練出的本事,那些詞句字字從她左耳進、右耳出,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柔軟的羊毛毯子將她陷入其中的身體包裹起來,像是墜入云端一般,半夢半醒間,某個似乎在先前便做過的夢又浮現出來。 她迷迷糊糊地低頭看去,只見夢里的自己手里抓著半截衣服。 月白色的衣服。 她順著那截衣服向上看過去,便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那穿月白色衣服的仙子。 “仙子請留步?!?/br> 誒?這回她倒是能開口說話了。 仙子果然停住,隨即緩緩轉過身來。 這一回,“她”面上的光輝似乎正慢慢褪去,終于顯出輪廓清晰的眉眼來。 等等,怎么會是他?! “肖南回?!?/br> 不,不要喊她的名字。 “肖南回!” 肖南回猛地從淺眠中驚醒,眨了眨眼才讓混沌的思緒回到當下,又費了片刻時間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莫春花的臉從上方逼近她,方才急急喚她,這會又不停地向她使著眼色。 她順著對方的目光向后望去,卻見一名紅衣禮官不知何時已經立在那里,視線微微低垂,規矩地像是立在那里的一個木偶假人。 “肖大人可是醒了?” 肖南回一個激靈從軟榻上坐了起來,又飛快站起身來行禮道:“近日甚是疲累,有些懈怠了,還請這位大人莫怪。不知是何事......” 她心下揣摩著會不會是肖準那邊有了新的戰報,但轉念一想,如果是軍情該不會是個禮官來報,當真是有些納悶。 那禮官恭敬回禮:“小的奉陛下之令,來請右將軍前去王帳議事?!闭f到此處他停頓片刻,沖帳外拍了拍手,兩名下屬禮官手捧一套銀甲走進帳中來,“這是陛下特意命人為您準備的甲衣,還請將軍披甲面圣?!?/br> 帳子的毛氈簾被拉起來些許,一點晨起的爛漫陽光透進來,直直落在那片銀色鐵甲之上,令肖南回眼前一亮。 那是光要甲,光要營特有的甲衣,同她從前在肅北營時穿的絳色步兵甲完全不同。前襟明亮的胸甲是“光要”二字的由來,整套甲衣精密非常,便是只有一點光亮也會反射出奪目的銀光。 先前在都城的時候,因為走的匆忙,她雖封了將軍,卻連封禮都沒來得及細看,想來除了那些金子,還應當要有將軍才能佩戴的甲衣。 就是不知,天成是否有專為女子準備的甲衣。 那禮官一看便是做慣了這種差事的,一個察言觀色便知道小南回在想什么,殷切地笑著:“將軍立功了,這些都是應得的。這甲衣都是武庫那邊按照將軍身量新打的,將軍盡可一試?!彪S即他抬起眼皮斜一眼莫春花,“還不快服侍將軍披甲?” 肖南回嚇了一跳。她哪敢使喚莫春花這只胭脂虎,連連擺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然而莫春花已經黑著臉沖她走了過來,用她那鐵鉤子一般的手鉗住了肖南回的兩條胳膊,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婢子這就服侍將軍披甲,還請將軍抬抬胳膊?!?/br> 莫春花說完這話便閉了嘴,臉上雖然不大情愿的樣子,但到底也沒有再多為難。 她雖野慣了,可從下跟著一個外族姨娘討生活,該忍的還是能忍下來的。她不能在那禮官面前太過火,畢竟禮官最是事多,還各個都愛傳話,若是有點什么不妥傳到她老爹那里,依顏廣的脾氣,估計是要當場將她打包送回紀州府上去的。 可憐肖南回自記事起就實在沒有被人服侍過,即便只是配合也生疏的緊,而莫春花手下又力道極大,這套甲穿下來她整個人已出了一身汗。 那禮官見怪不怪,不知從哪又抬出一面銅鏡,恭敬遞到肖南回眼前。 “請將軍自正儀容?!?/br> 锃亮的銅鏡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同她數月前離開都城時似乎又有些不同。似乎是嘴角的線條堅毅了些,又似乎是那雙眼睛更亮了些。 或許她的臉根本絲毫未變,令她有所改變的只是她身上的這身甲。 鐵甲加身,以報君恩。 她曾經多么渴望能有一日真的成為一代名將,名正言順地站在肖準身旁。 如今,她終于穿上了這套甲,卻覺得分外沉重。甲衣上連接緊密的鎖子,像是一道收緊的繩索,明明沒有壓迫她的胸骨,卻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束好最后一處腕甲,莫春花退開來看了看,由衷感嘆道:“真是威風?!?/br> 肖南回從思索中回過神來,偷瞄身旁那小女子的模樣,心下有些好笑,故作嚴肅道:“先前事關緊要,我不能在你面前表露身份,如今卻是不同了。難道顏將軍的女兒當真如此不識禮數,見過本將軍連個大禮也不見的?” 莫春花愣住,顯然沒想到會被如此拿捏,既是羞憤、又有些惶恐,咬了咬嘴唇這才俯身行了個大禮。 “小女子莫春花,見過肖......” “大人”二字還沒說出口,莫春花便聽得一聲憋不住的偷笑。 她恍然明白過來,抬頭恨恨向那笑作一團的女人瞪去,嘴里低聲嘟囔著她那南羌人的家鄉話,小南回聽得一耳朵,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話。 她沒有作聲,走到一旁拿起平弦,想要像從前一樣將它放回背上,手抬起來碰到那冰冷的甲衣才意識到,這身行套恐怕沒有給她的兵器留位置。 她只得將平弦握在手中,那禮官瞧見,恭敬卻不容拒絕地說道:“肖大人披甲前去即可,御前向來不宜持械的?!?/br> 肖南回恍然站了一會,低頭將平弦上沾著的黑色炭灰吹去,輕輕遞給莫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