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54節
從一個活人手里搶來的兵器,遠比從一個死人手里來的要有趣的多。 精致古樸的花紋中如今浸透了它主人的血,但依舊雪亮。 真是把好槍。 他的手漫不經心地伸向它,那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卻突然抬起眼來,手肘微動,一擊刁鉆的平掃揮出,直奔他的喉嚨而去。 平弦鋒利的側刃劃開了克桑下頜,留下一道血痕。 一擊未中,肖南回飛快將平弦收回,平握于手中,盡量掩飾自己混亂的氣息。 “我七歲開始習槍,學的第一招便是握槍。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沒人能將這槍從我手中搶走?!?/br> 可惜啊,要不是她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氣力不繼,這一招可以要了他的命也說不定。 克桑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些許惱羞成怒,她熟悉那種表情。 勁風裹挾著風沙迎面撲來,肖南回閉了閉眼。 世界在她眼中暗了那一瞬,卻有一聲清響點亮了她的耳朵。 音起清脆,聲場渾厚,余韻悠長。 是琴音,變徵之聲。 下一秒,那點余音不知為何轉瞬間便化做破空之聲,由遠及近,狠狠停在她耳邊。 肖南回睜開眼,睫上似有朱紅滴落。 克桑的臉離她只有一掌的距離,但那從他兩眉之間鉆出的漆黑箭頭卻幾乎抵在她的額頭。 那已失去生機的軀體跪倒在地,沉重的身體騰起一陣塵土,只有手中□□還斜斜倚在地上。 四周似乎起風了。 風又帶來那詭異的琴音。 這一回是宮之聲。 聲未落地,便見一小片如黑云一般的箭雨落下,轉瞬間將克桑的尸身射成了篩子。 余勁未消的箭羽在她眼前顫抖著,像一只低頭食腐的鴉。 肖南回越過那箭羽向背后極遠處的懸崖之上看去,赤紅色的山巖之間嵌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黑色,細看卻有鱗光點點,那是陽光照射在玄甲上的反射。 三層玄甲武士逐次排開,第一層持連發勁弩,第二層持鐵鏃王弓,第三層持一人多高的落日長弓,唯一的相同之處是,他們手中的箭羽都是漆黑如墨。 萬箭齊發,如群鴉過境。故稱,黑羽營。 她終于知道為什么孫家的護衛在喊“天成的人來了”,她一路走來卻幾乎一個天成士兵都沒看見,只看到一地尸體和箭羽。 黑羽營,這支天成最精銳的部隊,為何會出現在三目關? 肖南回的腦子好似一團漿糊,里面無數念頭翻涌,她卻抓不住任何一個頭緒。 不遠處傾倒的墻后,一個灰撲撲的身影跌跌撞撞從斜里跑出來,卻是伍小六。 肖南回來不及細想,嘶吼一聲。 “別動!” 伍小六圓滾滾的身體一個急剎車,就那么定在離克桑尸體幾步遠的地方。 他也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了,有種細微聲響在空氣中僵持著。 那是成千上萬條弓弦擰緊的聲音,像是一只張開了嘴的巨獸,不知何時便會猛地合上尖銳的齒牙。 過了不知多久,綿長的琴音再次響起,低沉輕柔,像一片羽毛緩緩落下。 那緊繃的弓弦聲這才松弛下來,方陣由攻轉守,甲衣摩擦聲在山谷間回蕩,整齊得聽不出任何雜音。 她這才看向伍小六,氣不打一處來:“你跟著我做什么?找死是不是?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不是說想去潘家的寨子看看嗎?” “......我有腿有腳?!?/br> “你腿腳不方便?!?/br> “我不方便和你有什么關系?” 肖南回的聲音又冷又硬,成心要將這對話掐死在原地。 下一秒伍小六卻不管不顧地朝她走了過來,沒等她反應過來,一把將她扛到了肩上。 “你走不了,我背你去?!?/br> 肖南回愣住,隨即在這胖子身上掙扎了幾下,但因為腿上血流如注,身上也有些僵硬,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砧板上、被拍了腦袋的魚。 她心里壓根還沒完全消氣,可眼下也不是消氣的時候,她現在這副鬼樣子,有沒有下一口氣都難說。 伍小六肥厚的身體轉了個圈,向著西邊路的方向一步步艱難走去。 肖南回的腦袋正對著身后那面崖壁,她在顛簸中勉強抬頭看去,卻意外看到那片不詳的烏色左右分開,隱約露出一點亮色。 那是個未穿護甲、衣隨風動的人。 他就站在風中,身形瘦削卻挺拔,高高立在那石壁之上,同那三目關巨大的神像一般,俯瞰著腳下掙扎在黃沙中的生靈。 雖然那人的面目一團模糊,但那份氣韻便是千里之外也未削弱分毫。 熟悉的冷漠與高傲,一如那日他坐在憑霄塔之上,旁觀祭壇上的殺戮一樣。 如果這天地間真的有神明的存在,一定便是如此這般地俯瞰眾生的罷。 他......究竟是誰? 肖南回哆嗦著嘴唇看了一會,突然覺得那顛簸已經停下來好久,猛地一巴掌拍在伍小六后腦勺上。 “看什么看,走了?!?/br> 伍小六忿忿回頭看了背上的女人一眼,難掩不滿,剛才她明明也看得入神嘛。 伍小六艱難邁動腳步,肖南回趴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著事情。 哼,不管這姓鐘離的究竟是誰,他膽子倒是真肥,不僅敢偷丞相府的牌子,這回竟然都偷到黑羽軍頭上去了!這還了得! 他怕不止是個門客而已吧,一定是哪家的敗家公子,黑羽軍這么大的事,等她回了赤州一定能有所耳聞,到時候要不要拉他一把呢? 畢竟算上霍州的事,這陰魂不散的家伙已經救了她兩回了呢。 肖南回的思緒又沉浮了一陣便徹底沉入深海之中,她放心地將命交到了伍小六手中,就像之前從未發生過那些不愉快一樣。 ****** ****** ****** 七弦古琴狹長勁瘦,色沉如赭,其間斷紋細如牛毛,恰如春風細雨。 這樣一把千金難求的琴,如今就這樣被人置在那粗糲的砂石地上,也不見那撫琴人的蹤影。 目送著那疊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慢慢走遠,男人挺直的背影仍是一動未動。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后,單膝下跪,刀鞘觸地,行了個刀客最恭敬的禮節。 崖邊的男人微微側了側臉,露出半張淡漠的弧度。 “可有追到那燕紫下落?” “未能,請主子恕罪。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屬下輕敵了?!?/br> 男子沒說話,目光依舊落在遠處。 丁未翔沒敢起身,眼底彌漫著散不去的擔憂。他們本不該來這里的。 “主子,此處雖已肅清孫氏余孽,但三目關一帶仍有兇險,白氏若聞風聲,必定前來探查,此地不宜久留?!?/br> 不遠處那背影依舊未動,像是沒聽見方才的言語一般。 “主子?” 男子終于收回目光,語氣輕的聽不出任何色彩。 “罷了,日后總還會再見的?!?/br> 那人轉身離開斷崖邊上,丁未翔終于得以看清方才那人視線方向內,卻只見得一點灰色背影,轉瞬也已消失在塵土之間。 “主子說的是......?” 恢復冷淡的側顏如風般從他眼前掠過,沒有半點要回他的意思。 丁未翔默了默,轉身跟了上去。 第59章 他鄉遇故人 許是太久沒回嶺西看看,這次一回來,便教肖南回想起許多沉睡在記憶中的往事。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的前半生都掙扎在一片沙土和混沌之中,依稀都是些小時候的片段。 夢到后來,她視線終于清晰了些,可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茨窃郝鋽[設,分明是在闕城侯府時自己的院子。她很餓,嘴里也是干得發苦,拿起桌上茶壺卻倒出一杯沙,于是便走出那院子。 陳叔、杜鵑、伯勞、肖準,一個也不在。偌大的院子無人應她。她穿過一個又一個月門,突然就看到前面的院子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個米缸。她走過去一看,卻發現里面一粒米也沒有。 這時,一隊人呼啦啦地從各處涌了出來將她圍住,她定睛一看,領頭的赫然是那孫太守。 孫太守氣定丹田、聲如洪鐘:“好你個偷米小賊,竟偷到我家來了。給我打死她!” 肖南回急著想解釋,自己并沒有偷他的米,臨到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周圍的那些人舉著棒子圍上來,她想反抗,伸出雙拳才發現,那是一雙孩子的手。 一雙沾滿污穢泥巴,枯黃干瘦的小手。 四周的人影顯得分外高大,一支大棒就要當頭落下,突然,一道月白晃過。 她愣怔抬頭,便見一人光輝四溢、衣白無瑕,眉眼含笑好像那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般。 仙子沖她笑了笑,一揮衣袖,周圍那些人便都不見了。 肖南回想開口詢問,他們是不是在哪見過。然而開口卻依舊無聲,只能上下張著嘴。 眼看那仙子便要轉身離開,她一著急,便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服。 那仙子緩緩轉過身來突然開了口,卻是個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