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49節
這是一場荒野盛宴,來赴宴的都是虎狼之輩。 乍一眼看上去,賈公子與席間其他人并無分別,但細細琢磨他眼底的情緒就不難發現,那里甚少幸災樂禍和左右逢源,反而流露著一絲焦慮,這種情緒使得他與他那左擁右抱的姿態甚是格格不入。 這男的,看著不對勁啊。 但具體哪里不對勁,肖南回也一時半會摸不清楚,只得留個心,等著一會開席之后再做觀察。 正尋思著,一陣sao動在門庭處傳來,看樣子又是哪個大人物來了,陣仗如此之大,人還未到聲音已經到了。 “潘寨主到!” 哦,這便是那碧疆有名的女匪首潘媚兒了。 肖南回先前聽伍小六念叨的時候便留意過此人,別看潘媚兒這名聽著像是花樓姑娘的名字,正主卻是個地地道道、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傳聞這潘媚兒原本也是宿巖一帶有錢地主家的女兒,結果連年大旱顆粒無收家途中落,又遇流民打家劫舍,一家人四散分裂遭了難,只有潘媚兒和一個哥哥活了下來。潘媚兒跟隨兄長做了流寇,因為目睹家門劫難而性情大變,在日復一日的劫殺生活中漸漸成了如今這副兇悍模樣。 前幾年她的兄長在一次絞殺行動中被流矢擊中,掙扎半月后還是斷了氣,寨子里便鬧起爭寨主位子的暗流。潘媚兒其人極度多疑,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上ь^的人連跳反的時機都沒等到,便被潘媚兒挑了手筋腳筋,丟到荒漠里活活喂了狼群。 從那以后,潘媚兒的地位終于確立了,她身邊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對她懼怕大過敬畏,加之潘媚兒也有些手段,不知怎么著便勾搭上了白家的人,這幾年是愈發的風頭正勁。 兩排大漢列隊站好,無不恭敬地低著頭,片刻后,一陣腳步聲踏入內室來,一個身形甚是妖嬈的女子徐徐而入。 肖南回在看到那女人臉的一刻便愣了一下,隨即終于明白過來:在三目關的時候,那些騎手為何見到她的臉后都神色古怪。 那潘媚兒的臉與她有五六分的相似。 若是她卸了臉上這些偽裝,或許能有七八分。 潘媚兒眉眼更顯風情,嘴唇也更薄些,臉上輪廓不似肖南回圓潤,她的頭發因為常年暴露在風沙烈日下已經變成茶黃色,當中夾雜著幾絲銀發,雖然也還是不過三十的年紀,但已經有了幾分滄桑,她對此也絲毫不掩飾,這讓身段嫵媚的她即使站在男人堆里也有幾分不好惹的味道。 “孫大人,別來無恙啊?!?/br> 潘媚兒笑著走向坐在正座的孫太守,聲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嬌俏,那是女子慣常對付男人的一種嗓音,并不清澈,反而帶著幾分沙啞,聽得人心尖癢癢。 孫太守臉上有種十分受用的神情,起身相迎順便在美人的手臂上揩了把油。肖南回無語地看著,有些明白這女人為何能在多方勢力中立足不倒了。 潘媚兒帶來的人足有二三十人之多,落座后這席間便只剩幾個位子,就在肖南回以為不會再有人來時,另一個人影安靜出現在廳堂入口。 那是個男人,落腳卻輕過舞步最輕盈的舞姬。 肖南回認識的人當中,只有肖準和丁未翔是她無法聽出腳步聲的人,勉強加上鹿松平也只有三人。眼下這個,莫說腳步聲,便是連呼吸吐納的聲音都幾乎難以察覺,這是何等武功造詣,細想之下便會令人心驚。 男人穿著一襲深紫色衣裳,旁若無人地走到席間,隨意找了個空位便坐了下來,期間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眼神沒有看過在場的任何一人,仿佛這百余人的熱鬧宴席之上,原本只得他一人。 好一個目中無人的狂妄之徒啊。 孫太守不愧是老jian巨猾之人,即便如此也沒有流露出半分驚訝和不滿,只向手下人遞了個眼色,很快便有穿著清涼的柔美女婢靠上前去,試圖探出這人底細。 “官人怎么冷著一張臉不說話?奴家好生害怕,都不敢親近您了呢......” 那男人長了一張很討女人喜歡的臉,偏生還沒有流連花叢的那種酒色之氣,眉眼間甚是倨傲卻也極盡單純。 他帶著幾分疑惑地看向那張涂抹著脂粉的嬌顏:“你是誰?為何叫我官人?” 女婢的臉僵了一瞬,隨即又綻開如花般的笑顏:“官人真會說笑,竟然調笑奴家,可是嫌奴家伺候的不好嗎?不如一會讓我服侍你一番,你便知道奴家的好了......” 那女婢邊說邊向男人耳邊湊去,一股帶著甜膩香味的氣息直噴對方的耳朵。如此這般諒是再有定力的男子也要心神蕩漾一番,而這男人卻只微微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說什么,另一道聲音卻響起來。 “賤婢,把你的臟手給我從他身上拿開?!?/br> 說話的人是潘媚兒,然而她此時的聲音卻無半點嫵媚,只剩冰冷怨毒,像是尖銳的指甲劃過鐵板一般刺耳。 那女婢仗著是孫太守的人,一時沒動彈,還回過頭挑釁般地看了潘媚兒一眼。 只是她沒有料到,這一眼便是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瞥,下一秒,她的兩眼之間便多了一把鏨著牡丹花的嫣紅鋼刺,入rou三分。 一陣黑氣順著那鋼刺扎進去的地方,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四散蔓延開,很快那女婢便僵硬如石頭一般,再也不能動彈,她的臉上自那鋼刺為中心長出一條條黑色脈絡,遠看好似臉上綻出一朵黑色的花,詭異而恐怖。 死亡的氣息在宴會上蔓延開來,好戲似乎就要開場了。 第54章 荒野盛宴(下) 潘媚兒旁若無人地在偌大的宴會廳堂橫穿而過,赤腳蹚著那金燦燦的水渠走到對過去,一腳踢開那婢女硬邦邦的身體,又抬起腳踩在她胸前狠狠碾了碾。 “就你這身子,拿來擦腳都不配?!?/br> 孫太守自始至終都坐在他那把描金鏨銀的座椅上冷眼看著,他的手下見他并無多言,便識趣地叫人將那女婢尸體抬了下去,迅速地好似無事發生過一樣。 潘媚兒遠遠瞥一眼孫太守,眼神中是種有意為之的放肆,這一眼過后她便將目光飛快轉向眼前的男子,那雙鳳眼中簡直要溢出水來。 “燕紫大人,你還記得我嗎?咱們之前是見過面的?!?/br> 那叫燕紫的男子看他一眼,眼神與剛剛看那女婢并無分別。 “不記得?!?/br> 肖南回強忍住自己沒笑出來,弓著身子給眼前的胖老爺又上了一盤鹽漬小梅干。 那潘媚兒只窒了窒,倒是半點沒氣餒,干脆坐在男子旁邊,將桌上的兩盞空杯倒滿,自己端起來一盞放在嘴邊磨蹭著,欲喝不喝地看著對方。 這檔口,孫太守似乎是終于反應過來男子的身份,舉起酒杯遙遙相祝道:“早就聽聞白大人的愛將燕先生是個謫仙般的人物,如今一見果然卓爾不群,孫某當敬你一杯?!?/br> 燕紫聞言,單手拿起桌上酒杯向孫太守示意一番,一字未說盡數干盡杯中酒。 肖南回的心情卻七上八下復雜起來,剛剛還姑且能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如今得知此人竟然是白氏的人,不由得想到日后對上時的情景??傊?,白氏得此能人將來恐怕是更難以對付了。 一巡酒后,那燕紫竟像是從未喝過酒一般緋紅了臉頰,孫太守斜眼瞧著,有心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燕先生遠道而來,孫某合該好好為你接風洗塵一番才是。這潘寨主與我也算多年交情,不如就讓她替我再敬你一杯,共祝我等的未來大計如何?” 那潘媚兒何等玲瓏心竅,轉瞬便明了對方的意思。這是要將人灌醉,之后談事便好商量。她此刻也存了些試探的心思,當下將對方酒杯滿滿斟上。 “燕大人,這可是上好的燒玉酒,莫要浪費了?!?/br> 見那燕紫仍是不動,孫太守又不咸不淡地添上一句:“燕大人可是擔心會醉?若是醉了也不打緊,今夜便在我府上歇下,我府上的人各個乖順機靈,定能將燕先生伺候得妥帖舒服?!?/br> 這前后左右的一堵,擺明了就是要對方喝酒。 在場的其余賓客也都端起了看熱鬧的架子,畢竟誰也沒想到,這白氏瞧著不可一世的樣子,居然只排了個如此年輕的后生來談事,被人刁難不也是情理之中嗎? 可肖南回卻覺得,要倒霉不是這年輕男子,而是孫太守。 果不其然,潘媚兒倒出的酒就靜靜地擺在那里,紫衣男子根本看都不看一眼,霍然起身向著主位的孫太守走去。 孫太守也是花了銀子請了護衛的,其中有幾人便是昨日前來迎親的彎刀騎手,見狀迅速上前阻攔。 來赴這種宴席是不能帶兵器的,可那人卻平白生出一種:他壓根便不屑于使用兵器的感覺來。 左右四人同時攻向他,他卻連躲閃都懶得躲,只等刀光離近便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那本該砍在他身上的刀子突然就調轉了方向,割開離得最近那人的喉嚨后,又轉瞬切掉旁邊兩人握刀的手指。 第四人呆愣看著,手中彎刀應聲落地。 前一秒還調笑聲不斷的賓客席瞬間鴉雀無聲。 肖南回看得咂舌,年紀輕輕便有這等功力真是令人膽寒,也不知是出自哪家功法。她對江湖武學還是知之甚少,伯勞若是在此說不定還能看出一二。 那燕紫一步步走上臺階,一直到了孫太守面前,面無表情地隔空揮出一掌,對方案子上的酒壺、杯盞、瓜果吃食便似風吹落葉一般呼啦啦地被掃到一旁。 做完這一切,他活動了下手腕,全然不覺自己行為有何不妥,只掏出一份羊皮卷放在那已經騰空的案上。 “白大人說,要我將這份協議交于你看過,你若認可便在此畫個押,若是不允便原樣奉還?!?/br> 孫太守低頭看了看羊皮卷,吞了吞口水:“嗯,燕先生你瞧,我這酒氣正上頭,可否容我酒醒后再看......” 燕紫輕皺眉頭認真思索一番,看向對方:“你何時酒醒?” 孫太守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許是明日就醒了?!?/br> 燕紫點點頭,神情甚是漠然:“那我便等你到明日?!?/br> 說罷,又施施然原路返回自己的席間,仿佛一地狼藉血污同自己沒有半點關系。 那潘媚兒咬牙盯著自己剛斟滿的酒,只得自己喝了下去。 緩了緩神,孫太守決定尋點別的事來挽回一下自己剛剛丟的面子。他故意提高嗓音道:“瞧我差點忘了正事,今日本是喜宴,怎么能沒有新娘呢?來人,將田家送過來的女人帶上來?!?/br> 此話一出,滿堂賓客又恢復了生機,俱是大笑起來,聲音中無不充滿調笑曖昧的意味,似是早就知道這席宴上會有這么一出。 沒多久,田薇兒便被兩個嬤嬤帶上廳堂來,她還穿著紅色的嫁衣,手中固執地抓著把團扇遮擋著臉。那扇子下一秒便被其中一個嬤嬤一把奪過來扔到了一邊。 肖南回看一眼跟在不遠處的伍小六,他顯然也是一臉慌亂,不知要發生何事。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孫太守滿意地打量著這名新送上門的曼妙少女。 “光是喝酒聽曲太過無趣,都說你田家祖上曾當過宮中教舞坊的,想來跳個舞助助興對你來說也不算難事。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貴客,與你來說也算幸事?!?/br> 肖南回皺了皺眉,她有些低估了這姓孫的惡心人的本事。 嫁來的新婦第一日便被叫上廳堂給客人伴舞取樂,即便是個妾也受不了這個羞辱,何況一個從小養在閨中金尊玉貴的小姐。 那田薇兒當即白了一張小臉,鮮紅的唇顫抖著,像是兩片搖搖欲墜的薔薇花瓣。美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在座賓客卻只覺得更加有趣,歌舞伎哪里都能看,而這穿著紅嫁衣的新娘子卻是不常見,這種碾壓道德倫常的感覺令所有人都興奮起來。 然而那一張張要看好戲的臉中,卻有一人神情明顯不大對勁,便是那錦衣華服的賈公子。肖南回瞧著,他手中的白玉小盞都要給捏碎了。 “你會跳什么舞???來,說與樂師聽?!?/br> 孫太守步步緊逼,但田薇兒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整個人都開始抖起來。 賓客中有好事者已經開始攛掇著喊道:“孫大人,您該不會被人蒙騙,納了個啞巴回來?” 孫太守方才丟過一回臉,此時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 “來人,教一教田氏如何起舞?!?/br> 話音一落,一名身穿花衣、臉上涂抹著鮮艷彩繪的嬤嬤從舞妓當中走出,正是先前將田薇兒領進門的教習嬤嬤。她面上掛著一種夸張的微笑,盯得久了反讓人心生寒意。 她走到田薇兒身旁十步遠的地方停住,緩緩從袖子中抽出一條金色的鞭子。 肖南回從未見過那樣長的鞭子,雖然長卻十分纖細,像是初春柔弱的柳枝一般。但看到一旁舞妓臉上那控制不住的驚恐表情,她就知道這鞭子絕非看上去那樣輕巧。 田薇兒有些無措地看著眼前的嬤嬤,呼吸都粗重起來。 忽然,那金色的鞭子便舞動起來,像是一團藏在空氣中的雷電,執鞭的人將鞭子揮出時,便似一道閃電劈在地上,“啪”地一聲炸開一個響雷。 那鞭梢落下的地方離田薇兒的足尖不過幾寸,嚇得她一個踉蹌后退一步,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下一鞭又接踵而至,這下正落在她腳后,她又不得不向前躲去。 這左一鞭右一鞭,田薇兒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在地上跳動起來,遠看就像是一個笨拙的人在跳舞一般。 她不敢停下來,只要稍有遲疑那鞭子便像火燒一樣舔過她的腳踝,麻木過后是鉆心的疼,不知不覺中她越跳越快,額頭上滴下汗來,精心梳過的發髻也散落開,珠釵掉了一地,不小心踩到又差點摔倒,在座賓客的哄笑聲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