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3節
肖南回趕忙上前扶起鐘離竟,再抬頭時,那只鹿已經走遠,那雙鹿角隱沒在半高的蒿草中,像是一只孤獨的怪物。 在這劫后余生的奇妙時刻里,肖南回小聲吐出兩個字:”謝謝?!?/br> 這是說給那只鹿的,也是說給鐘離竟的。 只是對方此刻似乎無暇顧及她的道謝,正艱難地脫著身上那件外衣,污泥將布料浸透,衣帶都糾纏在了一起,又濕又重地裹在身上,根本脫不下來。 肖南回見狀也沒多想,走上前兩只手抓住他身上的衣料用力向兩邊一扯,那件”泥衣“終于應聲撕成兩片。 鐘離竟愣了一下,隨后低頭看了看自己里面穿著的中衣。再抬起頭來時,臉上的神情甚是古怪。 肖南回后知后覺地看著手里的兩片破布,覺得自己是不是嚇到對方了,耐心解釋道:“你那樣是脫不下來的,平白浪費力氣。出門在外,就不要講究許多了?!?/br> 鐘離竟靜了靜,吐出兩個字。 “罷了?!?/br> 說完,也不看肖南回,起身四處張望著。 肖南回只當對方性子別扭,低頭將那千辛萬苦拿到手的玉璽撿起來抱在手里,也跟著四處張望:”怎么,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br> 對方答得理所當然,肖南回快要忍不住翻個白眼出來:“我看你的樣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鐘離竟沒說話,而是走了幾步站到肖南回的身后。 肖南回發現,這人站直了竟然這么高,背脊挺直,兩肩寬而平,雖然不似武夫那般健碩,但看著也不像體弱多病之人。 他站的很近,幾乎是前胸貼著她的后背,近到肖南回能感受到他身上蒸騰起來的熱氣,那種獨特的味道更明顯了。 不知為何,肖南回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鐘離竟卻示意她看沼澤深處。 今夜天空中有云層涌動,月色暗淡,沼澤中的一草一木都失去了輪廓,變成混沌的一團。 突然,混沌之中亮起一點淡藍色的光,它緩慢地升起盤旋,流連在腐爛的水草和淺溪之中。 又一點藍光亮起,追著之前那點飛去,緊接著便是第三個、第四個......藍光相繼亮起,在草叢中徘徊飛舞,使得原本籠罩在黑暗中的沼澤泛起點點幽光。 “是螢火蟲?!?/br> “嗯?!?/br> 鐘離竟向前走了幾步,肖南回緊張地一把拉住他:“現在視線還不比白日,你這樣走法,咱倆馬上又得到坑里待著去?!?/br> 鐘離竟低頭看著緊緊抓著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未翔白天的時候在附近尋過,短時間內便不會再來,等在原地便是等死?!?/br> 肖南回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手下的那具身體正在發抖。 氣溫下降,他一個毫無武功的人穿著濕衣服,又陪她在泥坑里趴了幾個時辰,確實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怎么辦?找個東西探路?這黑燈瞎火的,要探到什么時候? ”你聽說過腐草為螢嗎?“ 肖南回點點頭。 螢火蟲喜腐爛潮濕的水草之地,每當夜晚降臨,便會出來覓食。 ”避開有螢火蟲的地方,應當就是堅實些的地面?!?/br> 第25章 耀夜之關 細草柔荇在腳下被小心分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肖南回壓根也不確定這個方法是否可行,只能盡力分辨著黑暗中的光亮。 越來越密集的螢火像是一條天然的屏障,將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隔了出來,她與鐘離竟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這條泥路上前行,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覺視野漸漸開闊,腳下的土地也開始多了些碎石,變得堅硬起來。 繞過最后一片濕地,一個巨大的山洞口出現在前方,它似乎是開在一處白石堆成的土坡上,洞是向地下延伸的,黑漆漆的,望不到盡頭,宛如一張巨獸的嘴。 ”這是......“肖南回仔細分辨著洞口石碑上的古體字。 ”白耀關?!?/br> 鐘離竟看著石碑,淡淡開口道:”這便是已經荒廢了數百年的白耀關?!?/br> 火星隨著灼熱的空氣飄向半空,鐘離竟與肖南回盤腿坐在山洞洞口的碎石灘上,背對黑漆漆的白耀關,面向空無一物、夜幕低垂的沼澤大地。 肖南回將濕掉的靴子放在火旁烘烤,鼻間飄來一股若有若無的清苦氣味,沖淡了沼澤吹來的潮濕味道,竟然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 肖南回回頭,盯著幾步外坐著的男人看了許久,心中有點好奇。什么熏香能這么持久,外衣都沒了味道還在。 ”喂,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不管走到哪都能聞到?!?/br> 夜色下,鐘離竟一動不動的側臉像是神廟里供奉的神像,沼澤地里帶來的點點污泥還未來得及拭去,散落的發絲也無暇整理,卻也終于讓這尊神像有了幾分人氣。 “死人骨頭的味道?!?/br> “死人骨頭?” 嚇唬誰呢?肖南回四處張望著,鐘離竟把左手袖子提起來些,露出手腕的佛珠。 肖南回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難道說,拿給郝白做藥引的佛骨舍利,其實是這佛珠?可佛骨舍利一枚已是難得,這人怎么有這么多?這算什么?炫富? 像是知道肖南回在想什么,鐘離竟理所當然地看向她:“我是個有佛緣的人,你莫嫉妒,也別把我想俗了?!?/br> 什么?她看著像是個俗人嗎? 好吧,確實挺俗的??赡阌指呒壍侥睦锶?? 溫暖的篝火照亮了這座已經數百年未聞人語的石碑,將上面的字照的纖毫畢現。 肖南回抬頭看著碑上的字,有心刁難:“這上面寫的什么?” 鐘離竟就靠在火堆旁的石頭上,老僧入定一般,聽到聲音才緩緩睜開眼,瞥一眼石碑的方向。 “晴晚不過白耀關,破曉走黑不走白?!?/br>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真的認識,還是隨口胡說的,肖南回還是小小驚訝了一下。 赤州各地都有各自方言,但據說上古時文字與語言都是統一的,待到如今古音已經因為無從考究而失傳,但古體文字還尚有人可識得,只是能夠通曉的人實在不多了,而這其中大都是年過半百的學者或昔日貴族,年輕人甚是少見。 如果有,這樣的人在赤州絕不會籍籍無名。 “我在永業寺見過你,你是闕城人?”肖南回終于問出心底的疑問,她隱約覺得,這人的身份并不簡單。 但她沒想到鐘離竟會真的回答她:“算是吧,我只是丞相府的門客而已?!?/br> 丞相府?那不是就在昱坤街隔壁的斜對面? 肖南回起疑道:“可為何我之前從來沒在丞相府附近見過你?” “我身體不好,出門都是坐車,你平日在侯府的時間也不長,自然沒見過?!?/br> 肖南回覺得這話缺乏說服力,但卻也一時找不到什么反駁的話,但隨即才想起來,對方早已知道自己是青懷侯府的人了。 一定是那次她在永業寺祈福時候說的話讓對方聽了去。 拜他所賜,肖南回得了人生中第一支下下簽。 “你冒充寺廟僧人,還偷聽別人祈福?!?/br> 鐘離竟對這控訴仿若未聞,再次閉上眼。 肖南回最恨別人裝傻充愣,若是放在以前,她說不定會跳起來狠狠踹這人一腳,但一想到不久之前對方剛剛救了自己一命,便又作罷,低頭專心烤起火來。 時間靜靜地流走,這一夜卻似乎格外漫長。 除了風聲,這里什么也聽不到。 時間久了,如果沒人說話,你會以為自己已經聾了,分不清那是外界的風聲還是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 而空氣從沼澤的方向涌向山洞,帶來的都是荒涼的味道。那是千萬年間草木腐朽的氣息,夾雜著水的腥氣,充盈著鼻腔和每個毛孔。 肖南回不喜歡這種感覺,那些水草中飛舞的小蟲,掙扎著破繭而出,然后爭搶食物,雄蟲精疲力盡地尋找雌蟲,拼盡全力繁育著下一代,最后迎接死亡,朝生暮死日日輪回,平白無故地讓人想到生命的短暫和早衰。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將已經干透的靴子穿上,邊穿邊哼起一首小曲,試圖沖淡這令人頹喪的氛圍。 那是她幾年前在玄門嶺一帶駐兵時,聽當地山民唱過的調子。原本是很長的一首歌,如今她只記得其中一小段,便反復哼著。 一直沉默不語的鐘離竟突然開口問道:“唱的是什么?” “這是山民歌頌山神的歌。他們信奉永恒的山神,傳說如果山神被歌唱者婉轉的歌聲打動,便會將祝福降臨在這個人身上,讓他享有同自己一樣的永生?!?/br> 說完,肖南回便發覺那人萬年不變的臉上竟多出些情緒,狹長的眼微微瞇起,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投下一層陰影。 “世人追求永恒二字實為愚蠢,他們不曉得只有初始沒有終結的可怕之處,歲歲年年于永恒而言也同一瞬一息沒有區別,那感覺就像是掉入虛無之中,而這虛無永遠沒有盡頭?!?/br> 自初識到現在,肖南回甚少在鐘離竟的臉上看到表情,然而他剛剛在說那番話時的神情是前所未有、毫不掩飾的厭惡,那是一種從心底涌出的情緒,令沒經歷過的人都感到害怕。 肖南回有些愣怔,她一直以為,眼前的人是千歲的高山、是萬年的湖泊,難以撼動、不起波瀾,可如今她卻隱約有種感覺:他的情緒只是深藏在山脈湖底,多數時候無人能見無人能曉,可終有一日會洪水滔天、地動山搖。 她斟酌了一會,才慢慢開口道:“世人追求永恒,大概是因為永恒并不存在吧?!?/br> 鐘離竟卻笑了:“你說的沒錯,所以死亡有時也不全是壞事。世間歡愉總是短暫的,如果不能停留在喜樂的瞬間,人便總是要面對悲苦的來臨。悲苦過后又是喜樂,周而復始,只有死亡才能讓這一切停止?!?/br> “可是如果沒有痛苦,哪里能襯出快樂的可貴?”肖南回一臉真誠地說道:“永業寺的一空法師曾經說過,生而為人,總是要吃苦受罪的。既然避免不了,不如坦然面對?!?/br> 言罷,她才發現鐘離竟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直將她看的有幾分發毛。 “你盯著我做什么?” 鐘離竟又沉默了片刻才面無表情地說道:“一空沒說過這話?!?/br> 肖南回面上一窘,隨后有些心虛地狡辯道:“一空法師最愛說話了,他每天說那么多句話,你怎知他沒說過?” 鐘離竟微微側了側頭,端坐的姿勢變得有幾分慵懶,語氣也帶了些戲謔:“我與一空乃是多年好友,他每日除了念經幾乎不開口說話,他一個西海外來的人,赤州音韻都還沒學利落,哪來那么多話?!?/br> 肖南回被懟的啞口無言、無名火起,要怪就怪就怪這無趣的夜晚和無趣的地方,她一定是剛剛腦袋進了泥水才會想要和這人坐在這里聊天。 她刷地站起身來,活動著手腕踢著腿向洞口走去:“火不夠旺了,我去撿些干柴?!?/br> 鐘離竟瞧著那氣鼓鼓的背影,對著火堆突然就笑了笑。 ****** ****** ****** 不知過了多久,肖南回感覺到臉上多了點溫度。 她睜開眼就看到金色的朝陽在沼澤上緩緩升起,炙熱的光在地平線上翻滾而出,刺透了沼澤上終年不散的霧氣,反射出一片片明晃晃的光,像是有人在這片荒涼之中摔碎了一片巨大的鏡子,鏡子的碎片如今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出耀眼的白光,亦真亦幻。 原來這才是白耀關取名為白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