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6節
然而肖南回沒有料到的事,這人的體重竟然比她還要輕,她腳下的那截木梁瞬間沉下去,肖南回奮起一躍想要去抓旁邊的木欄,那人卻手腳飛快擲來一截斷木,木欄頃刻間在肖南回面前碎成幾片,她這一躍落空撞到巨塔中心的柱子,剛剛扎好的傷口崩裂開來,血流如注,她眼前一黑,等反應過來時已經開始飛速下墜。 要趕緊抓住些什么才行。 肖南回揮動手臂,不顧一切地去抓可能抓到的東西。她的掌心都是血,一把抓在木梁上的時候便是一滑,還沒等反應過來已經脫力向下跌去,隨即整個人攔腰撞上下面的一根橫梁,五臟六腑像是要被震碎一般,她強忍疼痛勉強來得及翻身抱住這根橫梁,呼吸間帶了血腥味。 呼,還好還好。 下一瞬便又風聲自頭頂而來,她急忙閃向一旁,險險避開從天而降的斷木。 顧不得身上疼痛,肖南回迅速爬起身來向高處望去,那瘦小身影見她似乎已無威脅,便飛速向那中央懸掛的花環奔去,她此刻便是再爬上去也終究會晚一步。 難道就這么失敗了?在這最后一步失敗了? 肖南回咬緊嘴唇,顫抖的瞳孔急速略過目之所及的每一處細節。 晴空之下四周的每一處角落都纖毫畢現,破損的木梁、歷經滄桑的琉璃瓦片、中央巨型塔心上已經褪色的巨大圖畫、還有什么在風中一閃而過。 是繩子。 這萬丈高空之上,怎么會有繩子? 等下,剛剛在塔頂的時候,那懸掛花環的似乎就是一模一樣的麻繩。 有些事情實則根本沒有驗證的時間,肖南回的身體比思緒要快得多,轉眼已經如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她幾乎沒有看腳下,完全是憑借本能和余光選擇落腳點,她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種勢在必得的信念,一時竟也沒有心思后怕。 那麻繩距離塔身尚有一段距離,被風吹動不時發出抽打的聲音,若是縱身撲過去,一旦失手便再也沒有回到憑霄塔的機會,只有墜下九層高塔活活摔死。 人生在世,總有幾個瞬間是站在生死交界處的。眼下這情形算得上是肖南回有生之年的第一次。 等她反應過來其中厲害,腳已經踏上憑霄塔木欄上的最后一段,下一步就是萬丈懸空,她去勢已定,想要此時收手已經斷然來不及了。 不能猶豫,猶豫的話必死無疑。 此信念一出,她將全身力氣都灌注在雙腿上,整個人便似一只臨到斷崖的鹿高高躍起。 風在她身側刮過,又似一雙手從下而上將她托起,平地之上是沒有如此凜冽的風的。 看來在這萬丈高空之上,也不全都是壞處啊。 抓住繩子的一刻,肖南回這樣想。 身體的重量令那根麻繩瞬間繃緊,繩子向上延伸的那邊突然傳來輕微的“啪”聲,肖南回努力回轉腦袋向上望去,繩子的盡頭、一點嫣紅越來越近,最終落在她眼前。 肖南回心滿意足地抱住那千辛萬苦得來的花環,手中抓緊了那唯一可以憑靠的繩子,任由身體向下墜去。 云層霧氣在耳邊呼嘯而過,肖南回手中的繩索驀然一緊,她整個人隨著這股力量向前蕩去,轉瞬間便沖出了遮蔽視線的迷霧,偌大的佑蔭壇出現在她腳下,眼前豁然開朗。 無數翹首以盼的人們被這一幕驚住,待看清了肖南回身上的花環,人群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震天響的聲浪在佑蔭壇上空涌動。 肖南回抓著繩索憑借附近幾處高矮不低的建筑減緩了下落的趨勢,終于幾經輾轉回到了地面上,手心早已血rou模糊,身上也是一陣陣的發軟。 主辦祭典的城主及縣長已經迎上來恭喜獲勝者,肖南回迷迷糊糊地將懷里的東西遞了出去,嘴上剛想提醒對方押走那三個被她踹下木塔的賊寇,話到嘴邊突然想起,自己此時還身在霍州沈家的地盤,那三人能來去自如或許根本不是因為沒人識得,而是有人授意罷了。 思及此處,她有些冒冷汗,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勉強笑著與那幾人寒暄了幾句,另有祭祀在她耳邊叨叨晚上祭典的事宜,她也再難提起精神去聽,基本上一耳朵進一耳朵出。 好容易結束了這累人的場面,人群中沖出一個白色人影,后面還跟著幾個眼熟的身影,正是郝白等人。 其余那幾人面上還算鎮定,只有郝白的臉上寫著“開心”二字,整個人都有幾分眉飛色舞,大步流星走上前來:“姚兄,你這功夫可真不賴,原來如今開青樓的都是這般身手了?” 伯勞正跟在后面,許是想到姚易那豐滿的身子,沒忍住笑了出來。 肖南回趕緊掩飾地跟著笑了笑:“好說好說,都是運氣?!?/br> 她今日穿的深色衣服,血跡染在衣服上并不明顯,離近了才能看到袖子上的印記。 郝白這才留意到肖南回右手的血跡。表情嚴肅地上前查看一番。 “姚兄受傷了?” 肖南回皮糙rou厚,在軍營時受些小傷都是家常便飯,何況只是些劃傷擦傷,當即不太在意地活動兩下手臂:“無礙,只是皮外傷而已?!?/br> 郝白沒說話,開始檢查她先前自己包扎的地方。 “姚公子衣服臟了?!?/br> 有個聲音不咸不淡地響起,接著便有一只手撣灰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手堪堪碰到她的背,一陣火辣辣的痛便自觸碰的地方迅速蔓延開來,她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 肖南回轉身對著罪魁禍首怒目而視,鐘離竟卻一副微微驚訝的表情拿捏的恰到好處,像是當真無意為之。 郝白已經有所察覺,微微抖了抖衣袖指尖便多了幾枚金針,還沒等肖南回反應過來,便沖著她身上幾處大xue戳了下去。 肖南回“嗷”一聲慘叫,伯勞在旁邊叉著腰看笑話。 “你、你扎我做什么?!” 郝白一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治病啊?!?/br> 肖南回看著自己手臂上顫顫巍巍立著的金針,十足地不放心:“你這隔著衣裳能扎的準嗎?” 郝白已將肖南回自己包扎的傷口重新處理了一番,正翹著蘭花指在上面打結:“衣裳又有何妨?姚兄即便穿著衣裳,在我面前也好似未著片縷一般......” 郝白全然不覺自己說了什么,聽在肖南回耳朵里卻似一記棒槌。 她、她這是被調戲了吧? 想她堂堂武將,竟然被一個江湖郎中小白臉給調戲了?! 伯勞臉已經笑成個包子,看得肖南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三下五除二便將身上的針拔了,往郝白身上一丟。 “不治了!” “怎能不治了?”郝白不依不饒地纏上去,嚇得肖南回趕緊跳開。 “我沒診金!” “在下怎會收朋友的診金?” 肖南回各種退讓閃避,郝白卻似一塊黏皮糖粘住她不放。 “姚兄!你這樣可算得上諱疾忌醫,手臂外傷是小事,摔打可是要出內傷的。內傷不治日后便是要落下殘疾,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家中父老著想啊。你還這么年輕,千萬不要自暴自棄......” 半明半昧的影子里,鐘離竟靜靜看著那一團糟的三人,嘴角突然幾不可見地勾了勾。 這一微小變化盡落在丁未翔眼底,他幾乎有些詫異,隨后便是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吭聲。 第18章 朱明玉現(上) 夜色降臨,穆爾赫城中正中央的三條東西大道和三條南北大道已經空了出來,不同于以往的燈火通明,如今條條大道兩邊的燈籠都早早熄了光亮,道路兩旁圍滿了等待看熱鬧的人群。 祭典就要開始了。 肖南回從年邁的祭司手中接過那詭異的面具,左右瞧瞧,沒分出哪邊是正哪邊是反,只得尷尬開口道:“先生,不知這面具是如何戴的?我怕弄錯......” 老祭司笑了,只是干癟的嘴中沒有一顆牙齒,看著有些瘆人。他動了動眼皮,肖南回這才發現,這祭司竟是個瞎子。 “姑娘是外地人吧?想來是不知道這朱明祭到底祭的是何方神明?!?/br> 肖南回點點頭:“不瞞先生,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這祭典?!?/br> 老祭司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那面具上用鮮紅顏料繪的眼睛。其實那與其說是面具,不如說是個頭套,因為那上面有九張面孔環繞在一起,每張面孔上都有無數只眼睛,有的睜開有的閉上,讓她想起那些或盛開、或含苞待放的荼蘼花。 “朱明祭祭祀的神明名喚祭馬,傳說中是個有著花環一般的頭顱、無數鮮紅眼睛的神明,他掌管戒律,是最公正嚴明的神。祭馬為了監管世間善惡是非,便多生了許多眼睛,為了避開白日里刺目的陽光,他只有在夜間才會出沒。人們敬畏他,每每祭祀慶典時便自發熄滅了火燭,只點燃符紙來為他引路?!?/br> 所以,現下外面的街道才一片漆黑,除了清冷月色竟無一絲燈火。 肖南回低下頭,只覺得那面具上的無數雙眼睛似乎都在盯著自己。 “原來如此,所以這面具沒有前后之分?” 老祭司點點頭,摸索著肖南回的腦袋,親手將面具戴在了她的頭上。 四周的光線暗了下來,肖南回的視線變得逼仄起來,她只能通過面前的兩個小孔看到外面的情況。 隔著面具,她聽到那老祭司虛無縹緲的聲音。 “面具雖無前后之分,路卻是只有一個方向。姑娘切莫失了方向?!?/br> ****** ****** ****** 禮隊由九輛巨大的花車組成,每輛華車上都按照古時祭祀傳統,用木頭雕刻九層魂樓,每層樓宇間都扎著各色紙人,演繹一則神話故事。 花車前是一隊一百一十九人的火把長龍,各個人手中都高舉一只由符紙扎成的幡旗,點燃后便成一只只火球,正好能燃燒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便是禮隊由始發點走到終點的時間,整個隊伍從東南方向的街口開始進發,先沿最外圍的東西街道向西而行,行過九個街口便改向北,由外到內走出三個“回”字,待到最終走至中心的佑蔭壇,便是最終獻上祭品的地方。 肖南回是今年的主祭司,需站在第九輛花車的最高層,其實說是站著,不如說懸著。 本來最高的木頭樓層便只有方寸之地,而這小塊地方還并不是塊實心木板,而是幾道竹竿和木頭拼成的,落腳需得十分小心,而隨著隊伍開始前進,這本就不是十分穩固的花車便開始搖晃,頂層木樓最是晃蕩。 她開始有些明白:為何朱明祭要比攀高塔摘花,就看眼下這車便知。若是沒些身手的人,壓根連站都站不住。 禮隊隨著鼓點舞動手中的幡旗,火球連綿在一起好似一條正在蜿蜒前進的巨龍,緩緩向前。道路兩旁早就擠滿了前來觀看的人群,除了除夕夜,便數朱明祭最是熱鬧,就連慣常在家中婦孺老人也都走出家門來,商鋪中做事的伙計、家宅中的仆人這一刻都是能得幾分閑暇的,紛紛涌上街頭共襄盛舉。終點的佑蔭壇早已圍地水泄不通,尋常人家是根本搶不到位子的,但平民百姓也有自得其樂的法子,便是等到禮隊路過自己時將手中的荼蘼花拋出去,然后低頭默念許愿。 肖南回在高高的華車上,空氣中都飄散著鮮紅的花瓣,她低頭俯瞰那些仰望自己、虔誠合掌許愿的蕓蕓眾生,莫名生出一種使命感。 這種原始而古老的慶典當真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渲染著身處其中的人的情緒。這一刻她仿佛并不是自己,而真的是那名叫“祭馬”的神明,正降臨人間察看他的子民,并懲兇揚善,維護公正。 都說心誠則靈,或許只有在神明面前,每個人才是平等的。 禮隊一路前進,肖南回漸漸適應了顛簸的頻率,也開始時刻警惕四周。 鐘離竟說過,祭典才是玉璽現身的時候,定然還會有人出手。 四周實在是太暗了,那點微薄的月光在黑夜的蠶食下可以算作無,她覺得自己暴露在無數目光之下,卻無法看清黑暗中的那些眼睛。 走完第一個回字型,依舊無事發生。肖南回望著前方的路,發現左右兩側的道路突然變窄了。 這是走進穆爾赫老城一帶了。 一百多年前,穆爾赫曾經發生過一場恐怖的瘟疫,現在霍州邊境還有那時殘存下來的高大城墻,那是為了防止染病的人逃出霍州采取的非常手段。后來瘟疫終于平息,人們在外圍重新修建了穆爾赫城,以憑霄塔為中心建立了新城,而爆發瘟疫的城中地帶則被封鎖燒毀,多年后即便有人居住也是人丁稀落,便是老城。 朱明祭要走的路線中,只有眼下這一小段會從老城邊緣經過。 老城中有昏河的支流穿過,行至橋梁時花車搖動的頻率明顯增大,兩側的民居黑乎乎的透著一股死氣,昔日焚燒過的廢墟仍夾雜其中,高低不平的屋檐好似一只只枯瘦的手伸向路中,時常險險擦著花車而過,若是有人身在屋頂,便是輕輕一躍就能跳到車上來,肖南回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密切留意著左右黑乎乎。 木質車輪在石板路上顛簸,聽著似乎比之前還要嘈雜。 突然,肖南回感覺腳下花車底部傳來一聲異響。 那響動十分輕微,像是小石子彈起來后打在車轅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