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婥在她身邊無聲地抽泣擦眼淚，神情哀婉地望著葉堯，失望、痛心、不可置信，就像是他坐做了什么十惡不赦天打雷劈的事情。

    但葉堯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她們身上。

    他死死盯著另外的方向，從那人的頭頂看到腳，感覺到心里的怨恨潮水一樣鋪蓋上來。

    葉舒明。

    他站在那里，簡簡單單穿著一身襯衫，袖扣解開卷起露出勁瘦的小臂，整個人干凈又清新，像是反著光一樣透著nongnong的書卷氣。

    葉堯。

    男人已經陌生的聲音傳進他耳中，帶著回音一樣的不真切。

    葉堯可以聽見從自己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是上輩子被啃食了血rou之后絕望與不甘，隔著遙遠的歲月仍舊森森地傳來：葉舒明。

    舒明??！葉家老太暈厥似的靠到大孫子身上。

    葉舒明一手攬著她，用一種長兄嚴肅卻不嚴苛的語調對葉堯道：我剛下飛機到家就聽說出事了，你在鬧什么？

    鬧？葉堯慢吞吞重復一遍，嗤嗤地笑起來，我有嗎？

    他一攤手，看都不去看那兩個歇斯底里指桑罵槐的女人：父親沒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家弄到一團亂，報個非法入室過分嗎？警察按規章辦事，這也有問題？

    葉舒明眉頭皺得更緊，眼中依稀有些疑惑和驚訝。

    他明明記得這個弟弟不是這樣的性格。

    他心中轉過許多念頭，嘴上仍舊好脾氣地勸道：父親就算做錯事，一家人，回去慢慢解決，把人送到警察局是怎么回事？聽哥一句，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先接出來，到時候你想要怎樣哥哥一定幫著你。

    這么溫和孝順正直懂禮。

    仍舊是一樣的嘴臉，一樣的戲碼。

    葉堯忍不住抬手摸上額頭，掩下唇邊諷刺的笑意。

    他當年是有多傻？

    才會以為這個哥哥是真的對他好。

    葉舒明為人冷淡，在葉舒陽打罵葉堯，搶走他的東西、把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扔進水塘的時候，他總是淡淡坐在一邊，翻著自己厚厚的書，心無旁騖。

    那個時候葉堯一直覺得這個哥哥跟葉家其他人不同。

    他敬畏他，孺慕他，這個什么都學得會學得好的哥哥從小在他心目中就閃著光，他曾經努力地通宵學習，就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又乖又好的小孩，哪怕讓這個哥哥多看一眼。

    小堯乖，等你拿到年級第一，哥哥就帶你出去玩。

    不過十三四歲的葉舒明青松般修長挺拔，他逆著光的面容在記憶里已經模糊了，但唯一一次被人觸碰著頭頂的溫暖感覺卻深深切切地被第一世的葉堯記了一輩子。

    舒明哥哥很好，舒明哥哥和其他人不一樣，只要舒明哥哥喜歡小堯

    就夠了。

    懷揣著這樣愿望的小孩送走了敬愛的哥哥，直到許多年之后他終于回國，那個早已變得面目全非的陰郁少年以為他的生命還能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錯了。

    小堯，哥哥做了錯事。

    什什么？

    你能幫幫哥哥嗎？

    第四十七章

    葉堯從回憶里抽回神,淡淡一笑，不達眼底：舒明哥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都沒能去接機。

    葉舒明道：一家人,不用這么客氣。

    他聽著葉老太太的哭嚎,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側過頭去：奶奶，你別哭了,傷身體。

    舒明啊,你看看你這個弟弟啊他是要逼死我們葉家！老太太中氣十足經久不絕。

    葉堯不適地掏了掏耳朵。

    沒跟沈家結親之前葉家本來只是普通的小康家庭，乍然暴富，葉華全還知道提升一下個人修養往上層社會靠攏,葉家老太除了沾染了買珠寶把自己打扮得滿手鉆石的惡習,其他的小市民習氣一點都沒變。

    葉舒明對李婥示意了一下：媽，你陪著奶奶去坐一會兒，這邊我來就行。

    我不去！葉老太死死攥著他的手,我要在這里等我兒子出來！

    她瞪著葉堯，放狠話：今天要是有人不讓我好過,我寧愿一頭撞死在這里！跟他同歸于盡！

    葉堯眼尖瞥見葉舒明頂了頂牙齦,腮角微微鼓起。

    這是已經不耐煩了。

    葉堯哼笑一聲。

    葉舒明慣常把自己偽裝成神仙一樣的脾氣,面具戴在臉上太久,沒人發現他掩蓋在下面骨子里的冷漠自私，哪怕是面對把他當成心頭rou的奶奶和mama也一樣。

    李婥沒什么主見,聽了兒子話就輕言細語地用這么多年伺候婆婆的經驗哄人去了,總算解放了葉舒明被死拽著的衣服。

    葉舒明按了按眼角,對葉堯嘆氣道：奶奶就這個脾氣，急了點，別往心里去。

    葉堯無所謂道：習慣了。

    葉舒明就顯得有點心疼地道：哥這幾年在國外,你在家里受委屈了。

    葉堯點頭道：確實。

    葉舒明噎了一下。

    葉堯漫不經心地摸了摸耳朵：你奶奶你爸爸你mama天天把你掛在嘴邊，我估摸著就是因為你過年都不回家，才讓他們相思成疾一個個的提前更年期，這么算起來，還真是你的錯。

    葉舒明：

    他心中驚訝地抽了口氣。

    剛才還覺得是錯覺，現在看來，這個三棍打不出一個字的弟弟好像真的變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明明上次舒陽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還在抱怨葉堯給葉家丟臉。

    葉堯把目光從葉舒明身上收回來，怕看久了忍不住上去揍他。

    沒什么事我先走了。他把心底噴涌的火山壓回去，冷淡道，家里還有事。

    等等！葉舒明拉住他，爸的事還沒完。

    葉堯不耐道：就是拘留幾天的事，你覺得我太過分，就想辦法把他撈出來，堂堂要進醫科院的大才子，對你來說多大點事啊，沒有認識的律師朋友嗎？

    如果這么簡單他還用得著在這里浪費時間？

    葉舒明心底冒了點火氣。

    他好不容易回國，今天本來是高高興興準備接受歡迎的，結果人還沒進國內，登機之前就接到母親的哭訴說弟弟把父親送進了警局。

    對于葉家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卻在警察模棱兩口始終不肯放人的態度里顯出了幾分詭異。

    葉舒明暗自思索，壓下怒意，帶著探究地問：先不說爸的事，你今年畢業，有沒有想好去哪里工作？

    葉堯：有啊，葉舒陽沒告訴你我在做直播嗎？

    葉舒明皺眉：胡鬧。這種事情你當興趣做我不管你，但當正職，哪有你這么不務正業的！

    話雖這么說，他心里卻琢磨著這句話背后透出的意思難道是他猜錯了，給葉堯幫忙的不是他的工作伙伴？

    葉堯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吧，你要是說服葉華全把葉家給我，我就勉為其難好好回去做正業。

    葉堯！葉舒明沉下聲音，你怎么這么說話！

    葉堯掏掏耳朵：不是你嫌我不務正業？

    見到葉舒明最初的驚訝不適過后，葉堯已經把這個人歸類進了他必須剔除的人員名單內。

    上輩子對他小心崇拜他不要，那就干脆品嘗一下社會主義根正苗紅的化肥攻擊。

    葉堯看看腕表，道：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他點頭致意，就這么雙手插兜轉身要走。

    葉舒明：你等

    你個絕戶媽生的討債鬼！斜里突地伸出來一只手往葉堯臉上撓，跟你那個短命的媽一個德行！天天陰陽怪氣擺著張臉給誰看！我早就說不能娶不能娶，華全非要和姓沈的結婚！現在看看，她生的好兒子天生就是來我葉家討債的！喜歡男人啊你，最好！讓你們沈家斷了后，百年后早晚被我的乖孫摁在腳底！你算什么東西，呸！

    休息片刻的葉老太太正好又湊回來，聽到葉堯對自己寶貝大孫子毫不客氣的話，氣得白眼都翻出來了。

    葉堯在繚繞的尖利罵聲中聽見母親的名字，頓時停住腳步。

    葉舒明在旁邊不知怎么的忽然一陣心悸，下意識拉住了葉老太太：奶奶，別說了。

    怎么，自己干得出來還不許我說了？葉家老太冷笑道，當初李婥帶著你回家認親，她但凡度量寬宏一點也不至于把自己氣死，家里多個傳宗接代的兒子不好嗎？偏偏就她，呸，什么大家閨秀，放著好日子不過使勁作，到最后鬧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也隨了她做個廢物，要我說，沈清瓊這個女人就是該！

    沈清瓊剛和葉華全在一起的時候，沈家和葉家天上地下，根本沒有可比性，一貫強勢的葉老太太面對一個處處壓自己家一頭的大家小姐，可想而知心里有多憋悶。沈清瓊性子也好，只當婆婆不習慣，做足了兒媳婦的姿態，暗里明里受了多少磋磨，只希望一家子平安和睦。

    可惜，她的退讓換來的不是幸福。

    葉家不過是個趴在沈家身上吸血還巴不得他們去死的蛀蟲。

    比起沈清瓊，小戶出身又沒主見、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李婥顯然更加討人喜歡。所以沈家老爺子一去世，沈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攛掇著兒子把外室帶回家，甚至洋洋得意地當著沈清瓊的面表示這么多年她兒子的出軌自己不光知道，還幫著隱瞞了，要沈清瓊一定好好對待那個比葉堯年紀還大的孫子。

    葉堯攥緊的骨節發出噼啪的細微聲響，他霍地轉回頭，漆黑的眼眸凝視住她：你老公出軌給你帶個便宜兒子回來，你是不是也挺開心的？

    葉家老太滔滔不絕地咒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一樣突然停住，片刻，她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你、你說什么??？

    葉堯挑眉：既然這么喜歡便宜兒子，當初怎么沒給你男人找她十個八個小老婆，讓你能夠用寬大的胸懷來接納你們葉家的香火？

    葉舒明猛然一聲沉喝：葉堯，夠了！

    不夠。葉堯看也不看他，視線死死盯在葉老太太的身上，看著她漲紅臉，看著她怒火澎湃，看著她顫抖著手要來打自己，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詭譎又駭人的滿足。

    他輕輕笑起來，只覺得暢快無比：我搶了我母親的東西，用沈家的藥方賺了錢揮霍無度，卻對一個被你們逼死的女人這樣惡毒的咒罵毫無愧疚之心，我就想問問你們有沒有心？有沒有心！啊坎菽懵榕！

    他的聲音到最后猛然拔高，爆出一句臟口。

    砰的一聲，被一腳踹倒的垃圾桶哐啷發出巨響，把在場所有人都嚇得一個激靈。

    望著葉堯雙眼泛紅，仿佛隨時能把他們撕碎的眼神，就連葉舒明都被一時震懾，說不出話來，兩個女人更是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害怕又茫然的模樣。

    我今天說清楚了，葉華全我不會讓他出來，不光今天出不來，他這輩子都別想出來！葉堯冷冷看過三人，被他目光觸及到的都后退一步，不敢跟他瞳孔中似乎能灼傷人的可怕火焰對上。

    你們一個也別想逃過！

    牙縫里死死咬出這句話，葉堯急促地呼吸著，手腳難以抑制地顫抖著，心跳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鼓脹得肋骨都疼，血液奔騰著從四肢百骸沖過，震顫得他眼前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層白紗。

    他狠狠盯著眼前的人，這一瞬間，他只想把這十幾年來他們加諸在自己和母親身上的痛苦統統千倍百倍地還回去！

    這種濃烈的恨意迅涌得他自己都發疼，疼得手腳冰冷，疼得渾身發燙！

    下一刻，他的手臂卻碰到了溫熱的觸感。

    怎么這么生氣？聲音溫淡又平緩地道，把他攥緊的手一根一根掰開，然后插進他的指縫里同他相扣，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替他撫平情緒。

    葉堯怔住，快要燒掉理智的怒火仿佛遇到了水，哧哧地冒出溫暖的水蒸氣。

    他緩緩轉過頭，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他身后，微微嘆息著，望著他。

    把閆旭留給你就是讓他替你處理這種狀況的。步重手上輕輕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對付瘋狗，不開心了打一頓，閆旭在部隊里訓練過，很專業。如果不想臟了手，隨便找個公共場所大聲喧嘩擾亂治安、無故人身攻擊的由頭，送他們進你后面的這扇門，閆旭的律師證也可以派上用場何必弄得自己這么生氣？值當嗎？

    葉堯怔怔地看著他，怨憤如同遇陽初雪迅速消散，化成潺潺的流水撫平他躁動的心臟，發痛的耳鼓。

    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此刻像是在外面被欺負了的孩子，等到回身見到依靠的人，滿腔委屈終于有了可以傾瀉的地方。

    終于

    在他母親過世后這么久的時光，隔了三世的輪回，他又找到了那種肆無忌憚可以流淚的感覺。

    步重眼睜睜看著他家小主播的眼眶紅了，原本還能從容不迫的姿態忽地一頓，隨即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么了？他們傷到你了？步重無比緊張手足無措地去查探他的身上。

    難道在自己沒來之前這些人還上手把人弄痛了？！

    大老板磨著后槽牙：閆旭！

    老板！

    步重抬眸在對面幾人身上掃過去，難言的威勢讓他們齊齊窒息一瞬：你進去，跟王隊說這里還有幾個，讓他也幫著關幾天，免得瘋狗一樣放出來亂咬人。

    閆助理嚴肅道：明白了。

    你你敢！葉老太太氣到喘不上氣，鼓足勇氣走上前捂著胸口怒吼道，你誰??？憑什么管我們家事？光天化日說抓就抓，還有沒有王法了！

    倒是葉舒明看出點不對，想拉住她卻沒來得及：奶奶

    你問我是誰？步重鋒利的眉尾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