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金屋 第15節
即便新帝膩歪,再把夫人送回陸府,夫人亦是再無顏面見人了。陸家沒夫人一席之地,沈家必然也不會留這樣傷風敗俗的女子有辱門楣。屆時夫人只會一條白綾吊了去。 大郎君說今夜她就是夫人,除了夫人,大郎君從未寵幸過別的女子,今夜卻獨獨寵幸了她,是不是意味著日后她不必再干那些低賤奴婢做的事,也能享受主子的待遇了。 菱淳心動了,便也沒再掙扎,乖巧溫順地貼靠他。 陸晉什么都不去想,他的阿沅這夜哪都沒去,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們一直在一起。 這依舊是他的阿沅啊。 天色稍涼的夜,有人癡傻自欺欺人,有人為爬高位不擇手段。月是涼的,卻一時變得昏暗無比。 … 佛堂內亦是不寧,陸老太太跪坐蒲團,默念經文,門外進來一豐腴老婦身影,陸老太太才放下手中佛珠,開口,“人引過去了嗎?” 老婦福身,“回老太太,主屋那邊,大郎君和菱淳丫頭已經歇了?!?/br> 這句歇了,不必解釋,二人心知肚明什么意思。 陸老太太沉沉嘆口氣,“當初想讓晉兒娶沈家這個媳婦,不只是看中了沈家滿門忠烈,最重要的,沅丫頭脾性溫和,做事穩重,心里最有主意,滿長安城的貴女,也沒有哪個能像沅丫頭一樣幫襯晉兒?!?/br> “只可惜這丫頭福薄,命途多舛,自小體弱多命也就罷了,偏生出那般禍國的容貌。早些時我讓她少些出去,尤其入宮,就是怕被皇家看上搶了去,哪料想…” 陸老太太悠悠嘆口氣。 老婦拿錘立于身后為她捶背,“您也別太過憂慮,或許中途出了岔子也說不定。而且退一萬步,滿長安城好的貴女比比皆是,哪里比不過一個沈氏?” 陸老太太想來定心了,又念及對陸家虎視眈眈的陸潯,愈加憂慮,還不知他究竟要把陸家作何處置。 … 金玉鑲嵌的寢殿內,隨著日頭下落,里面起先沒掌燈,光線自然也就暗了。陸潯不喜雜亂,九重樓頂除去定時清掃打理,不會有仆從貿然出入。白日還聽得到樓下街市雜鬧,入夜宵禁,聽不到半點聲響,靜謐一片,詭異悚然。 沈沅自小規矩懂禮,鮮少會做有違貴女身份出格的事,她通六義,明古史,對是非明辨的清楚,何為忠,何為義,何為jian,何為惡,在她眼里清晰分明。陸潯就是能比于趙高,不輸慶父,十惡不赦的大jian臣。而她現在,坐于jian臣懷里,做她最不屑的卑劣討好。 梨花木案稍低,沈沅面相陸潯,眼睫顫抖地落了水霧。 她白皙嬌嫩的側臉,被他用烏黑的墨跡寫了個大大的死字。 自小沈沅就對書法字畫敏感,在他放下手的那一刻,沈沅就已經猜到他寫了什么字。 她掐白的指尖都抖了起來,臉色煞白如紙,勉強才忍下要顫抖的身子。 他倒底要做什么,是要殺了她嗎?可既然要殺她,何必找這樣的借口。 沈沅嗚咽一聲,眼眶里滾出一顆豆大如雨的淚珠落到他的手上。又很快吸了吸鼻子,努力才淚水憋回去,她不能在陸潯面前哭。 兩人對坐,陸潯眼里不耐看她,呵,哭得可真讓人心煩! 陸潯聽她細小的抽泣聲,心下愈加煩躁,“嫂嫂再哭我就把你從這扔出去?!?/br> 沈沅立即捂住嘴,可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嗝,小小的聲兒,帶著點怯意。 陸潯昵她一眼,便不再看她。他視線好,即便在夜里也能視物。 伸手不緊不慢地穿過沈沅的耳側,去拿案頭的帕子,殘留的墨跡碰到沈沅的耳角,沈沅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隨后略淡的涼意蹭過她的耳尖,沈沅手下意識揪緊他的衣裳,似是察覺自己在做什么,又很快松下手。 不知他是有意無意,收手時再次碰到她,這次是她的唇。微微停留片刻,便收了回去。于是,她粉嫩的唇瓣也被沾染上黑乎乎的墨跡。 陸潯拿過錦玉絲綢帕子,擦著手指上還未干涸掉的黑墨,目光落到沈沅面上,“我不過是在嫂嫂臉上寫了個死字,又不是真的要嫂嫂死,嫂嫂怕什么?!?/br> 他的聲音很淡,很涼,聽不出什么語氣,沈沅卻只下意識感覺到羞辱畏懼。陸潯行事要比三年前變了許多,他不再是隱忍蟄伏的陸家庶子,而是一匹亮出鋒芒爪子的狼。 她本應該羞憤掩面,可和陸潯相處,不得不讓她提起精神,因為他是最危險的狼。 帕子不徐不疾擦到她的被墨跡染黑的臉上,“死”已經暈散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干凈的小臉看不出往日白皙,精致的妝容也被擦得一干二凈。 陸潯滿意地收回手,將帕子隨手扔到她身后的案上。 … 內寢凈室置一凈盆,陸潯放開她時告訴她去里面好好洗洗。沈沅咬唇走的時候,整張黑乎乎的臉都緊緊貼近他的淡青的前襟上,狠狠蹭了兩下,直到他的衣裳臟得不成樣子才抬起頭。 陸潯似是沒料想到她會這么做,怔了下,單手拎她衣角,“嫂嫂膽子可真是大!” 現在陸潯就現在她身后,涼涼看她,目光微冷。 沈沅臉埋到水里,用芝玉清洗掉墨跡,再換水洗干凈臉。 陸潯在她身后看著嬌小的人慢條斯理不失矜貴的動作,輕嗤了聲,小嫂嫂真是大家出來的貴女,規矩還挺多。 沈沅凈完面轉身看向陸潯,沒了妝容鋪疊,整張臉看上去如清水芙蓉,顯出不合年紀的稚嫩。 陸潯扯了扯胸口皺亂臟污的衣領,剛欲開口,就聽耳邊溫柔淺淡的聲兒,“七弟?!?/br> 陸潯手停住,微怔間,沈沅已小步過來湊近陸潯的臉,她柔柔地放低聲,溫和的聲線仿若當年初見一般。 她含笑看他,一雙眼繾綣溫柔,似盈盈秋水,此般柔情他三年前也見過,只是所對的人不是他罷了。 這句溫柔的七弟,把陸潯又拉回到初識的時候,而她已非當年,他亦是如此。 陸潯低眼看她,漆黑的夜中打量她含笑溫婉的面色,企圖在其中找到羞惱厭惡,卻分毫都沒有。 “時候不早,嫂嫂凈完面也該動身進宮伺候皇上了?!?/br> 第27章 夢回 蕭瑟秋風中,長安城戶戶燈歇,唯有零星幾處生著光亮。 沈府關緊朱門,前院正廳仆從具在門外候著,內室素然,沉寂得針落可聞。家中四人分坐各椅,沈老太太位于上首,平日梳理一絲不茍的發鬢此時顯出幾分微亂,身形佝僂,顯出老態。 “母親,阿沅已叫人傳信,此事她有法子解決?!鄙蛘戆啄眯欧诺缴蚶咸诌?。 沈沅太太冷哼,手中拐杖抬起就朝沈枕白打了過去,打得低,正中沈枕白的膝彎,動作可不小,沈枕白險些摔倒地上。 “她有法子?窈窈一個外嫁婦人,陸家都冷漠得直接把她送到昏君龍榻上,她能有什么法子!” 沈老太太中氣十足說完,胸口起伏兩下,喉嚨干癢,一時竟覺得胸悶氣短,猛咳了咳。 “母親您仔細著身子?!奔緸樗掂亮搜凵蛘戆捉兴麆e說了,到沈老太太身后給她撫背順氣,柔柔道“窈窈料想您會動怒,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這個給您,叫您信她?!?/br> 季為霜從袖中拿出一絹帕,上面歪歪扭扭正是沈沅調皮的字跡,嘻嘻哈哈好像她幼時在沈老太太身邊承歡的模樣。 “祖母勿念?!眱H四個字,沈老太太混濁的眼濕了,將絹帕覆于心口,老淚縱橫,悲痛再難壓抑,“我的寶貝窈窈…” 怨她,怨她這么早把這個寶貝孫女嫁出去,還嫁到那等的虎狼人家。 沈家有一子兩女,長子從軍駐守邊塞至今未歸,次女尚在閨閣待嫁,唯有幺女最先嫁了出去,方及笄就已為人婦,還什么都不懂呢便要去管一大家子的事。 季為霜有孕的時候被一只野貓嚇過,驚了好些日子,整夜都不得安睡,無法,沈枕白不得不從宮中請了太醫診脈,開了幾副湯藥方子,但對腹中胎兒多少會有些傷害。 孕中這番折騰,沈沅未足月降生,打娘胎里出來氣血不足,就沒養好,無論是沈老太太,還是沈枕白,季為霜,都對這個小丫頭關照最大。完全是放在手心里捧大的姑娘,從未料想過當初一樁婚事,落得今日困境。 屋內再次沉默悲慟,季為霜何嘗不心疼她的孩子,眼淚簌簌下落,又怕抽泣引得老太太更加心痛,極力忍住了。 沈枕白酸澀苦楚,難言沉痛立在下首,默默不語。 … 九重樓頂,深夜寂寂,萬家燈火相持盡滅,一盞孤燈都不見了。方才緩和氣息悄然散去,無形中又變得凝肅。 四目而視,她在陸潯薄涼的眼里抓出一分戲謔調笑。沈沅從袖口拿出帕子,去擦他薄唇殘留的水漬,動作輕輕揉揉。 陸潯垂眼看她。 “陸家大夫人親自來服侍王爺,王爺還不夠解恨嗎?” 陸潯恨陸家,沈沅清楚,她是陸家大夫人,亦明白自己如今處境,若不依附陸潯,只有落得任人玩弄,身如浮萍的下場,而他們沈家也會不得善終。 她笑時,眼里盛了月光,漂亮得宛如仙子。這份漂亮卻被陸晉私藏了多年。 陸潯盯著她明亮的眸子,漆黑的眼冷如冬日冰霜,似寒潭般深暗。 放在三年前,她依舊有貴女的驕傲端莊,這種事自然做不出來。 解恨嗎?自然,今日之情形,他整整念了三年。 他垂眸看向她溫婉的神色,此時心里想的都是從前她和陸晉的纏綿繾綣,畫面一一在眼前鋪展。 她應不知,自己曾經偶然窺見一次他們的屋中事。 他本是無意撞見,即刻要走的,可那時,或許是定力不夠,年少心性,如何都挪動不開步子。 自此,每每夢回,都有她現于夢中,貼他耳側,喚他陸郎。陸潯再次回記起被他強壓下那些纏繞枕側的夢境,眸色更加寡淡了,甚至是幾分此時不該出現,更加錯綜復雜的情緒。 陸潯眼睛沒再看她,反而了無興致地轉移到別處。待眸中情緒散盡,才回過眼,斂眸盯她,拿開她放在身前的手。 他的指骨還戴著一枚青白玉螺紋扳指,紋路清晰,摩擦到她細白的手心。 “嫂嫂想要什么?” 第28章 欺騙 陸府 陸潯已是熟睡,菱淳側目望著枕邊人,即便在睡夢中他囈語的依舊是阿沅二字。菱淳并不嫉妒,她不是不明事理,不識大字的家婢。恰恰相反,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明白自己對陸大郎君而言不過是夫人的替代品。 可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不在乎,只要擺脫奴籍,爬到主子高高在上的位置,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尊榮,她什么都不在乎。 … 九重樓頂,夜影昏昏。 沈沅被他冷漠無情的聲兒弄得鼻頭一酸。 恥辱嗎沈沅,若是祖母見她今日所為,怕是把她關進翠心堂,打上她幾回。 哀哉,恥乎,昔日貴女淪落至他人手中玩物。 喉中一股酸澀,欲要哽咽,被她生生壓制住了,既已到今日地步,還有什么好羞慚的。沈沅閉眸,眼眶里即將涌出的淚水不見了。再睜眼,唇瓣彎起,微微一笑,勝似星輝朗月。 四目而視,陸潯放下手,笑笑不語。 聽到他發低的笑意,沈沅微怔,這笑聲絕不算得上喜悅之意。她感受到陸潯身上冷沉下去的氣息,比方才還要寒得透骨,她迷茫,不懂發生了什么。 他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可為什么他現在看著那么嚇人?沈沅莫名的不安焦躁。 陸潯的心思太過難猜,沈沅心里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