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鄭允應了聲,勒住韁繩正要趕馬,不想坐于車內的朱旻爾忽然反應過來,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是我大哥與皇嫂在昭覺寺落難了是不是?我十三哥聽到鐘聲趕去救他們,所以也落難了是不是?” 他說著,一腳踩住車轅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進宮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還未跳下馬車,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車沿,聲音清寒無比:“你找你父皇有什么用?你的腦子呢?你父皇若還清醒著,聽到鐘鳴之音,早已分派三軍戒嚴整座應天府,可你仔細看看,沈府這么長一條巷子,有半個兵衛嗎?” 朱旻爾聞言一愣,下一刻,他推開沈奚的手,不管不顧地跳下馬車,一邊往巷外走一邊急道:“那我更應該回宮,大哥十三哥落難,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誰對他們不利,我好歹能為他們說上兩句話?!?/br> 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抬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 “你是嫡皇子有什么用?你無權無勢,不過依附于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將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財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br>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著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么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死了?!?/br> 她頓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空茫無著,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卜?!?/br>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著蘇晉,又看著沈奚:“為什么?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br> 蘇晉只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里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里后,幫他守好這份基業,執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br> 朱旻爾茫然地看著蘇晉,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作堅強,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御史,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我沒有領過兵,也沒有執過政,我去了那里,該干什么該做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br>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去了那里頭十日,什么都不要做,先認人,認得明白徹底,切記,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 “窮之以辭,以觀其變;明白顯問,以觀其德;遠使之以觀其不二;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識之士請教。南昌巡按御史是我的人,你若實在陷于困境,可求助于他,但你不能依賴他,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否則你便無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無法幫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業,因為那里的百姓與將士們臣服的是‘朱南羨’這三個字,而不是旁的任何異姓人?!?/br> 朱旻爾垂著頭,揪住蘇晉袖口的指節緊握發白,他強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將手松開,眼淚卻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br> 然而就在馬車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開車簾又問:“蘇御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后,能給你們來信嗎?”他的語氣近乎懇求,“我只想報個平安?!?/br> 隨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朱旻爾的臉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著暝色看著,一時竟有個十分荒唐的念頭,他想,這會不會是那個曾容他縱他的東宮,在日后的歲月中,唯一能活下來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兩步:“你若真要來信,不必親自送,交給南昌巡按御史,他會把信送給蘇時雨,但你切記,不必再給沈府來信了?!?/br> 朱旻爾張了張口,似乎想問為何不能給沈府去信,可是車馬已轆轆繞過巷口,再不見沈奚與蘇晉的身影了。 天邊霞色漸收,一輪明月自云端若隱若現,沈奚在朱旻爾走后,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跌坐在門檻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著沉沉暮色,幽暗淚痣凝成悲憂:“我怕是要不好了?!?/br> 蘇晉明白他的意思。 朱憫達身死,朱南羨落難,朱旻爾出逃,東宮一夕之間落敗,那么眼下即將把大權握于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該是沈家,因為沈家這股勢力在,就意味著東宮尚有絕地反擊的契機。 若她所料不錯,今日沈拓入宮后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衛扣下了。 沈奚雙手搭在膝頭,緩緩地道:“不止我父親的緣故,還有錢之渙身上貪墨稅糧的案子。我現在懷疑,他們趁我分神東宮無暇他顧之時,利用這樁案子擺了沈家一道。錢之渙致仕,應當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們更利用了此事將罪名一并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則,若無把握將沈府連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刑部尚書扣留于宮中?!?/br> 沈奚說著,慢慢抬手撐起額頭。 他想試著再想想,想想他們會如何利用錢之渙對付他,對付他的父親??墒亲哉延X寺出來后,他的思緒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處想,便會瞧見那抹開在沈婧身上殷紅奪目的血花。 蘇晉道:“錢之渙貪墨稅糧一案,便是陜西曲知縣上京敲響登聞鼓鳴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錢大人審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尋錢大人,試試看能否從他那里獲取實證?!?/br> 沈奚卻搖了搖頭。 如畫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謫仙,卻凝著茫然,片刻,他輕聲道:“我好像……早在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了?!彼麖膽牙锶〕鲆环庑藕唤o蘇晉,輕聲道,“這是我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樁,東宮之劫沈府之難,終歸與你無關,你日后用這信上之名在宮中自保,當綽綽有余?!?/br> 蘇晉接過信函,細看過一遍后,將里頭的人名都記在了心里。 離開沈府前,她對沈奚說:“開朝后,七殿下必會著人當朝審沈大人,到那時,我不會為二位大人求情?!?/br> 因她要先自保,然后才能救他們。 她不是不知恩圖報之人,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與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羨浩浩深恩的她,豈能對這一場劫難無動于衷。 蘇晉想,她無論如何,哪怕爬上這權力之巔都好,也要救他們。 最多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走過繞過一條長巷,將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誦了一遍,然后取出火折子,將手中紙函點燃。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為這世間最后一縷微光。 紙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飛去,順著風,帶著星火點點,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條晦暗未明的前路。 于是她往前走,將最后一撮紙灰攥于掌心之中。 蘇晉不知自己攥著這飛灰是要做什么,又或許是那一握灼燙,能讓她獲得片刻安寧。 月色越來越明,蘇晉抬頭望月,有個瞬間,她在想自己若始于此又當止于何方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后悔。 絕不后悔。 柳朝明提燈站在值事房外,看著天際最后一絲日暉被黑夜吞沒,分外淡漠地道:“吳公公這時來尋本官,不覺得不合適嗎?” 在中院不遠處立著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 昔景元帝開國,為防宦禍,立牌明令“內臣不得干政,犯者斬”(注3),自此,犯枉議朝政,或與朝臣走得過近的宦官一律被處以極刑。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宮上下人心惶惶,這個常伺候于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現在了都察院,實叫人匪夷所思。 吳敞道:“按理雜家不該親自來此,但事態實在緊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覺寺內,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闖下大禍了?”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么?” “長話短說,殿下到昭覺寺后,發現十三殿下竟也在里頭。七殿下將計就計,把謀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無奈,暗中派人帶話,說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條命,令七殿下將十三殿下帶回宮,這余下半條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br> 吳敞說著,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約戌時就該回宮了,柳大人,您只余不到半個時辰了?!?/br> 柳朝明聽了這里才是一怔:“朱南羨沒走?” 第95章 九五章 吳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 只允了蘇御史一人去送嗎?” 柳朝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蘇晉近日一直在為東宮奔波, 怕她想明白前因后果后與沈奚一起趕去昭覺寺, 這才以送信為由將她支開。 柳朝明問:“朱南羨是因陪蘇時雨送信才耽擱了行程?” “正是?!眳浅ǖ?, “殿下之所以擇在初六讓錢之渙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 更因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離開京師才令七殿下動手。大人既已決定置身事外, 何故又因蘇時雨橫插一手?大人可知, 正是因大人這一念之私, 殿下十載籌謀,我等累年心血就將功虧一簣?” 柳朝明垂下眸,看著手里風燈微微晃動的燭火:“這話是殿下讓你與本官說的?” 吳敞搖搖頭:“殿下大肚能容,并未責難大人半個字。這話是老奴代殿下, 代所有為此局披肝瀝膽的人鳴的不平。 “這些年來,殿下無時不對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這條路,哪怕僅因一玦盟約,也當知道此路狹險, 容不得大人動私念,留余地。難道以大人之智,還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車之鑒嗎?” 吳敞說著, 彎身朝柳朝明施以一個深揖:“老奴言盡于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夠了, 余下的, 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瀾吧?!?/br> 夜更深了些, 柳朝明負手看向遠天,方才還有些晦暗的月色隨著這越來越沉的黑夜明亮起來,月華浸染云端,連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沒了。 某個瞬間,柳朝明其實是猶疑不決的。 他自入都察院,從一名監察御史升任至左都御史,承的是老御史之志。 縱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則,甚至真正的信念都與老御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著自己的初衷走下去。 身為都察院首座,權力至此是恰到好處——旁人傷不了他,動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范圍內按部就班。 可若他以今日為起點,再往前走,往這旋渦的深處走去,那么他手中握著的將不再是朝臣大權,而是極權了。 這樣的極權,就如天末那輪正在吞沒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這洶洶極權會將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觸成今日危局,難道要看著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這天下帝位嗎?這豈不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只有手握極權來制衡極權。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間,回頭望了眼匾額上氣勢雄渾的“都察院”三個字。 映著煌煌燈火,他忽然想起老御史,想起蘇時雨,想起她當日在暖閣對自己說,“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對他柳昀而言,真是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啊,柳朝明想。 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他跪在靈堂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淚,父親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訴他,柳家人,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后來老御史雖對他好,卻從不曾將這份好宣之于口。 說來可笑,蘇晉的“家人”二字,還是他此生頭一回聽說有人竟也肯將自己視作親近之人。 于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葉落湖生根長成的蓮葉田田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這好景年華,所以忍不住提點她,不要與東宮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為由,讓她避開可能會遭逢的劫難。 他也是人,一個人走得太久了,總也盼著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著風煙雨幕望去,他不是沒有期盼著這個被老御史念了許多年的蘇時雨,會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窮陰殺節,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頭長成的田田蓮葉在這一夕之間因一己私念釀成大錯,只能敗落凋敝,化作這獨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該再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來,目中凄清已盡數化去,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br>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鎮撫司請衛璋衛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來不及?!?/br> 昔年“相禍”牽連太廣,錦衣衛因酷刑屠殺惡名昭著,一度被廢,近幾年雖復立,卻只能駐留于鎮撫司,非傳召不得入宮內。 “你去值衛所找金吾衛左謙,讓他立刻于明華宮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問他,還想不想救朱南羨的命?!?/br> “是?!?/br> 待安然離開,柳朝明又喚了一聲:“言脩?!?/br> 這個常跟在蘇晉身側脾氣溫和的監察御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對柳朝明一揖:“下官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