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當年白衣比天高
唐守禮猛然刺出,大龍雀破空而來,暗室之中只見得一團光華如銀牡丹陡然綻放,如出水之芙蓉,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寶石如日月星辰,閃爍深邃光芒,劍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斷崖一般崇高巍峨! 曾經,熊周以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能夠讓逍遙子心動的東西,直到他看到那老頭兒半夜三更偷偷起來擦拭這柄大龍雀,他才知道,逍遙子有多么的喜歡這柄劍。 他一直背著大龍雀,卻只用夜雨來殺人,他曾經告訴過熊周,這柄大龍雀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沾染過鮮血,最近的一次染血,是被人用來割下前朝皇太子的人頭。 武林中人喜歡稱之為斬龍劍,因為它的每一次被使用,必定帶來更朝換代,每一次被使用,都是用來斬殺所謂天命真龍。 甚至有些風雅文士,將大龍雀視為國之重器,與傳國玉璽相提并論,因為這兩樣東西,都能夠決定皇權的最終歸屬。 熊周還記得,有一次死皮賴臉,纏著老頭兒一整天,才將這柄劍借過來賞玩了一下,熊周心機一動,硬是要老頭子為這柄劍作一首詩。 那個看著儒雅的“老宋玉”面色凝重,就好像遭遇了天大的敵人,而后閉目沉思,從中午一直坐到暮色滄瀾,直到天邊最后一絲血色沒入云中,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指天,朗聲吟唱道。 “斬落金烏分銀月,孤俠仗劍凌云絕。何嘗飽飲天子血,唯我手中大龍雀!” 一首詩吟完,老頭兒整個人就好像虛脫了一般,臉色蒼白,遙遙望著遠方,然而手指卻兀自不斷的顫抖,胸膛不斷的起伏著。 這個看起來很像讀書人,但行事作風完全沒有任何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緩緩扭過頭來,異常嚴肅的看著自己的弟子,七尺之軀比天高,如星雙眸似海深。 在遭遇唐鍥偷襲之時,老頭子完全可以拔出背后的大龍雀,用大龍雀的寬刃來抵擋絕大部分的暗器,但他并沒有這樣做,只是不斷的揮舞雨夜,終究還是中了最后一件暗器。 可天意弄人,老頭子至死都不愿意動用的大龍雀,最終還是落到了唐鍥的手中,輾轉到了唐守禮的手中。 老頭子寧死都不愿使用的寶劍,豈可隨意讓什么阿貓阿狗隨便亂舞! 想到這里,熊周心頭暴怒,唐守禮褻瀆的不是不可侵犯的大龍雀,而是老頭子愚蠢卻又可敬的執拗,只有握在老頭子手中,大龍雀,才算是大龍雀! 熊周雙腳一擰,任由大龍雀與自己擦身而過,夜雨擦著龍雀的劍刃,刺到唐守禮的手腕處,內勁猛然爆發,雨夜劍尖陡然一挑,唐守禮的右腕炸開一朵血花,一股冰冷的氣息直透他的心肺! 唐守禮心頭懊悔不已,雖然唐家人同樣精通刀劍斧鉞鉤叉,但放棄暗器而用劍,實在不算明智之舉,在熊周面前用劍,更是愚蠢之極,所用之劍乃是逍遙子最為珍視的大龍雀,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他手腕被挑,只剩下一層皮rou筋頭吊著血淋淋的手掌,大龍雀則墜落下來,然而熊周旋風一般旋轉,過程之中將夜雨換到左手,右手卻是一把抄起了大龍雀。 昏暗的房間之中,大龍雀微微泛著銀光,映照著熊周的疤臉,他如伏虎一般微微半蹲,右手反握大龍雀,劍刃橫在臉面之前,左手反握夜雨于背后,雙劍如龍鳳護體,可斬神佛! 因為臨睡,唐守禮的暗器皮甲早已卸下來,只剩下牙槽之中那顆封口毒丸,雖然房間之中也有機關,但畢竟是臥房,這些年來他一直過著枕著刀劍睡覺的日子,沒有一晚上能夠睡踏實,如今,這些機關倒是派上了用場,可惜作用并不是很大。 逍遙子死在了唐門的手里,他絕對不會再讓熊周栽在暗器之上,所以臨死之前,他特意囑托了熊周,一定要苦練暗器的應對之法。 一柄劍無法擋下唐門的“滿天花雨”,逍遙子已經用自己的命來證明了這一點,所以熊周又加了一柄劍。 此時他的雙劍勢,正是為了應對唐門的六十四手“滿天花雨”! 面對雙劍封死前后的熊周,唐守禮幽幽嘆了一口氣,重重的坐在了桌子上,手腕還在流淌著鮮血,啪嗒啪嗒的落地,但他好像沒有任何痛覺一般,只是蒼白的臉色,和死灰一般的眸子,無不顯示出他的絕望來。 熊周多了一柄劍,他卻少了一只手,其中差距,不用眼睛看,都能夠輕易得出來。 他微微抬起頭來,緩緩伸出手去,摸向桌面上的火折子,熊周緊握劍柄,有一種隨時能夠取走他性命的態勢,然而唐守禮準備咬住火折子,單手點火之時,熊周卻將雙劍收了起來,無聲走過來,拿過火折子,將桌上的燭臺給點亮。 燈光像流動的黃油,慢慢的充滿了整個房間,此時熊周才看清楚,無論是地面還是四周墻壁,都釘滿了各種暗器,讓人難以下腳。 “陪我喝一杯?” 唐守禮盯了熊周好一陣子,這才平靜的問起,也不等熊周回答,徑自將盤子里的酒杯翻過來兩個,咕咕的倒滿,烈酒入口一線喉,他的臉色紅潤起來,連同眼眶都紅了起來。 熊周皺了皺眉頭,但還是做到了桌子邊上,將大龍雀和夜雨大咧咧放在桌面上,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他沒有贊嘆這是好酒,只是呲著牙,“嘖”了一聲。 唐守禮耐人尋味的直視著熊周,腦海中卻自主替熊周穿上了一襲白衣,敢在唐門人眼前卸下刀劍,敢喝唐門人倒的酒,往前推個二三十年,也就只有穿白衣那個人敢如此做了。 “真像呢..不公平啊...老天爺是不是也姓熊呢?否則怎么會如此青睞天下熊姓之人...”唐守禮無奈的苦笑,充滿了悲涼。 熊周是殺手,在殺人之前,從不會跟目標交談,這是逍遙子傳給他的規矩,但今天,他破例開了口。 “能跟我說說么?” 唐守禮看著熊周眼中的誠懇,竟然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也就醒悟過來,是啦,逍遙子這個人,又怎么會跟他說這樁真相? 唐守禮喉頭聳動了一下,熊周掃了一眼,抓過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酒,他一口飲盡,這才緩緩開口說:“他是一個能讓整個武林心悅誠服之人,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敢對他下手,甚至連直視他的雙眼都做不到,所以...我們只有對其他人下手...” 熊周面無表情,就好像這一切都跟他無關一般,不過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悶,酒氣一上來,眼里濕潤潤的泛起一層水霧。 “為了保住他唯一的兒子,大管家將八個小孩一起送了出去,其中有一個,是逍遙子的親生兒子,他這些年踏遍四海,據說找到了兩個小孩,但最終留在他身邊的,是你?!?/br> 熊周心頭莫名涌起一股悲痛,抓著酒杯的手松了松,下意識就要去摸那柄大龍雀,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低沉著聲音問:“既然整座武林都服他,為何又要聯合起來,殺他全家上下一十六口,圍剿教眾五千六百九十一?” 唐守禮微微一怔,顯然,熊周知道的,比他唐守禮想象之中的要多一些,他微微仰頭,看著房頂,似乎透過屋頂的瓦,看到了黯淡無光的天,而后冷哼一聲道:“因為能讓所有人心服的,只能是一個,哪怕他可以佩劍站在那個人身邊一丈,也不能遮擋那個人的太陽?!?/br> “喀嚓!” 熊周手中酒杯碎裂開來,酒水混著猩紅,從指縫間流淌而出。 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熊周眉頭頓時舒展開來,松開拳頭里的碎屑,甩掉酒水和鮮血,又重新取了一個杯子,順便也替唐守禮斟滿了酒杯。 “哼,年輕人吶,就該輕狂任俠,怒則出劍,笑則狂飲,盡學逍遙子壓抑性情,到頭來還不是...” 唐守禮揶揄了幾句,但似乎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境遇,臉色又變得陰沉起來。 熊周喝光酒水,感覺就像白水一般無滋無味,他身子微微前傾,盯著唐守禮渾濁的雙眼,追問了一句:“難道就這么簡單?” 唐守禮直視著熊周,過了許久才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盯著屋頂,口中喃喃著:“也真是奇怪,在井底看著天,就像看看外面的凡俗,到了市井,又羨慕豪宅大院,有了美仆妻妾,又想著登高望遠,上了山頂之后呢?難道要摘星撈月?若是換做你,天地之間無所求了,你還想要什么?” 唐守禮一口氣說完,回過頭來,直勾勾的盯著熊周,反問了出來。 熊周不想揣摩那個人的心理,但他還是閉上雙眼,將自己想象成那個人,就好像自己站在了世界的巔峰之上,看著大好河山,想著自己想要什么。 燭火噼噼啪啪的燒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熊周終于睜開了雙眼,他想起了零零碎碎的地圖,想起了關于白神宗的傳說,他的腦海之中,突然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唐守禮從熊周的目光之中,已經感受得到,這個少年,算是踏入真正的江湖了。 熊周將手中杯子遞了過去,與唐守禮碰了碰杯,而后一飲而盡,緩緩站起身來,俯視著唐守禮,平靜的淡然道:“你,準備好了么?” 唐守禮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就好像壓在身上的大山終于被移走,好像耗盡一生終于還清了債。 他仰起頭來,極為嚴肅的朝熊周請求道:“帶上依依吧,她不該承受這些...” 熊周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抓起了夜雨。 唐守禮似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滿意答案,顫巍巍站了起來,輕輕撫摸著熊周臉上的疤,輕柔得像他最后一次撫摸唐鍥,而后語重心長的告誡熊周說:“孩子,千萬不要相信沒有卵蛋的人...” 熊周沒有點頭,他等到唐守禮喝光最后一杯酒,而后房間之中響起落地聲,人頭,手掌,和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