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會憐惜一個妖鬼 第7節
往年晏潮生誕辰,熱鬧非凡,九頭鳥合歌,尾羽如虹霓,觥籌交錯。今天宴席的華美布置還在,宴會還未開始,妖使們卻被遣散著離開鬼域。 長歡焦急地等在殿前,見了琉雙,擔憂地道:“娘娘,您怎么受傷了?” 琉雙白嫩的脖子上,一道青紫的掐痕看上去分外猙獰。 琉雙沒有回答長歡,盯著那些離開的妖使看。 晏潮生非常重視這一天,倒不是他多么在意過生辰,而是這些年他駐守在鬼域,為鬼界征戰,無法顧及妖界。于是大妖們推選出妖使,在這一日來到鬼域,一來為妖君陛下慶賀誕辰,二來稟告妖界內大事。 清晨她央著晏潮生獨處片刻,被他拒絕,而今他卻遣散妖使。 百年來,他第一次破例。 有些什么東西撥開云霧,露出朦朧雛影。 宿倫一見琉雙注視那些離開的妖界使者,就知曉不好。他道:“娘娘,這里魚龍混雜,咱們先回去?!?/br> 琉雙攏緊披風,抿緊唇瓣,第一次沒有聽他的話,不再乖乖巧巧,反而往妖使中走去。 她踩著臺階,拾級而上,紫衣飄揚,身邊是被命令離開的妖使們,她置身其中,昔日閉目塞聽,如今俗世裊裊,全部傳入她的耳朵—— “妖君為何取消宴席,讓吾等離開。妖界許多事還未稟,延誤了怎么辦?” “這你們就不知了,風伏命那小子向來都不敢招惹妖君,此次發兵鬼域,只因為一個人,他的那位宓楚天妃?!?/br> “哦?宓楚天妃,那位被稱為仙界第一美人的仙子?” “正是,據說這位天妃娘娘,數百年前,與咱們妖君有過一段風花雪月,還險些嫁給我們天君?!?/br> “此話當真?” “自然不假,當初若不是風伏命那小子從中作梗,宓楚天妃恐怕早就嫁給妖君,成為咱們妖界王后了?!毖箷崦列Φ?,“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妖君對她依舊有情,這些年四海征戰,籌謀數百年,終于從風伏命手中奪回天妃?!?/br> “宓楚天妃也是個性子烈的,為了和妖君在一起,跟隨妖君回來,竟然跳入傳世鏡,導致神魂受損,險些魂飛魄散。妖君把她救出來,四處為她尋找安魂的靈物,只不過宓楚天妃的本命玉竹沒了,身受重傷,凝聚好的魂魄,隨時有再次散去的危險?!?/br> 其他人恍然大悟:“安魂需靜養,不容吵鬧,怪不得妖君下令宴席散去,來日再議,恐怕是宓楚天妃的傷疾犯了?!?/br> “數百年離散,失而復得,妖君可真是寵愛她?!?/br> 風吹起琉雙身上的披帛,層層疊疊,輕紗翻飛,她置身于渾濁妖氣中,第一次聽到這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妖怪們一個個都走了,她身后那扇鬼域宮殿的門,也緩緩闔上。最后宮殿一片安靜,只有長歡與宿倫陪著她。 她坐在石階上,失神地捧著手中的束帶。上面的仙靈之氣被鬼域的鬼氣侵蝕,早就消散了。 宿倫不知道她聽了這些在想什么,說:“娘娘,別聽這些烏合之眾一面之詞,妖君少年時,并不如現在這般聲名浩瀚,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仙門弟子,那段過往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曉,如今這些傳言,只不過妄加揣測?!?/br> 長歡也低聲喚道:“娘娘?!?/br> “你們不必為我擔心?!绷痣p蒼白著小臉笑了笑,看向宿倫,“謝謝你,宿倫大人,百年來,哪怕是騙著我,也讓我過得滿足開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只是有些難過,他……他原來并不喜歡我?!?/br> “樹爺爺說,天地姻緣,自有定數,沒法強求。百年夫妻,我要聽的,我相信的,定然得從他口中親口說出,而不是聽旁人的議論?!?/br> 宿倫張了張嘴,看著她壓住眼淚,明澈清透的眼睛。 到了現在,她依舊相信晏潮生,不會因為旁人說什么,便徹底否認這個人。 宿倫沉默下來,從前他作為晏潮生的謀士,初初接近琉雙,來為自己謀一個更好的前程時,其實不太看得起她。 她靈力低微,人又傻,說什么都信,帶去什么不值錢的她都喜歡,極其捧場。她性子好,盈盈柔軟又愛笑。 這般沒有威信和實力的妖君妃子,宿倫面上恭敬,心底卻微微譏嘲,認為她配不上兩界君主晏潮生。 可百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過,他開始真正了解她。 她心思純粹,美好明麗,縱然被冷待,可她樂觀如斯,在鬼域種出一小片花海和參天鳳凰木。被辜負,不自怨自艾心生怨憤,也不輕易聽信旁人對晏潮生的議論。 她得知宓楚天妃的存在,沒有歇斯底里,也并未丑態畢露,而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壓住淚意,等晏潮生一個答案。仿佛只要他解釋,她便給予夫君信任。 宿倫躬身,這一次是用對待君王的禮儀:“娘娘會很幸福?!?/br> 百年來,他唯一一次沒有巧舌如簧,而是簡單的祝福。 你這樣好,誰又會真的討厭你呢。 * 長歡幫著琉雙洗漱好,發愁地看著她頸間的傷。長歡是鬼修,修習的功法大多陰毒霸道,沒有學過治愈一術。 宿倫大人只是謀臣,為了避嫌不會碰她肌膚,于是這道刺目的痕跡,一直沒有散去。 琉雙說:“沒關系,已經不疼了,只是看起來嚇人。你與禁地守衛說,若妖君治好了宓楚天妃的傷,可否回來一趟,我有話與他說?!?/br> “奴婢記下了?!?/br> 長歡離開后,琉雙用云香絲被子蓋住自己,蜷縮著身子,輕輕顫抖著,慢慢任由眼淚浸濕絲被。 她沒有和任何人說,今日被一眾鬼修包圍時,她到底有多怕,他們不懷好意的笑聲,腥臭的體味,還有無數朝她伸過來的手,慘白可怖的臉,全都令她恐懼極了。 與宿倫大人說的那番話,并非她心中所有的想法。她其實很難過,她死死按住心臟,才能止住那幾乎快要溢出的難過和傷心。 活了上萬歲的樹爺爺說,世人貪嗔癡,最難過的當初情之一關—— 你愛一個人,那人卻不愛你,你若自己都不珍重自己,就會變得很可憐。 琉雙不想變得可憐。 她天生地養,自從出世以來,到如今攏共不過兩百歲,對于那些活了千萬年的仙妖神魔來說,她實在太小了。她卻從不覺得自己渺小,反而開心充實,她的一百年用來學習人情事故,懵懂長大。另外百年,全部用來愛晏潮生。 對妖君晏潮生來說,這一百年,或許只是眨眼間,征戰無聊時的消遣??蓪τ诹痣p來說,是她的半生。 琉雙捂住唇,努力把哽咽聲壓下去。她想要更加堅強一些,至少等晏潮生回來,即便回答從來沒有愛過她,她也能落落大方地離開他,告訴他:她沒關系的,百年過去,她已經不像才化形時那般無知脆弱,她一直在努力長大,想要獨當一面。 將來哪怕真的離開他,她也可以獨自吞咽消化傷心和難過,還能笑著對他說一聲珍重。 然而這樣一個夜里,她回到家,就像蝸牛躲進自己的殼,千紙鶴被柔風吹得飄飛,每一縷燈光都透著安撫,她忍不住抽泣。 平生才會相思,愛晏潮生這件事,她用盡了所有的溫柔與心意啊。 這一夜鬼域逢幾十年難得一見的陰年,換作人間,就如同六月飛雪奇景。在鬼鴉啼叫下,夜半時分,鬼域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雨。 與人間的雨水不同,鬼域的雨是黑色,夾雜著濃烈鬼氣。 鬼域鮮少下雨,對于鬼來說,這樣的雨水是難得的天降甘霖,對于仙和其余萬物來說,不亞于腐蝕之毒。 琉雙推開窗,看見院子里的花海沐浴在雨水之下,全部奄奄一息,根脈被侵蝕。 她連忙道:“長歡!” 并沒有人應她,長歡不知去了何處。呼呼的罡風直刮,地面頃刻便積攢了薄薄一層黑雨。萬籟俱寂,連鬼鴉都不見了,天地間仿佛只剩她一個人。 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嫁給晏潮生做妃子這件事,她做得多么失敗,除了長歡與宿倫大人,還有平日冷著臉的伏珩將軍,她鮮少認識其他人,連求助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賦予生命的萬物,就在眼前慢慢凋零。這些都是她的回憶,她存在過的證據。 縱然琉雙與鬼域格格不入,可來了百年,這片小小的天地,幾乎成了她的家。她站在廊下,看著精心呵護的院子在暴雨之下面目全非。 直到院中那顆高大的鳳凰樹,也開始收起了枝條,透明得快要消失。琉雙終于忍不住披上斗篷,跑了出去。 她張開雙手,指尖才恢復些許的嫩綠色仙力,源源不斷地朝著鳳凰樹涌去。 這樣的舉動只能延緩它被侵蝕,沒法真正救它,琉雙試圖找出什么為它擋雨,可是在鬼域,仙力顯得孱弱又渺小,即便她凝出了結界,片刻那結界就碎裂了。 沒人幫她,原來她連凝出遮風擋雨的結界,來保護這個院子都做不到。 雨水落在她身上,腐蝕的疼痛令她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一刻,她終于有些明白樹爺爺當年說的話,仙草應當生活在仙子理應存在的地方,吸收月華朝露,不忘大道,踽踽修行。 而非為誰停下腳步,畫地為牢,放棄向前。 她救不了幾十年來精心營造的點滴,如今跌坐在雨水中,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琉雙努力想要爬起來,森然鬼氣卻開始侵蝕她的身體,讓她的唇開始發烏。 疾風驟雨中,有人踏著風雨,黑氣一閃,來到她身邊,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第一次,琉雙覺得自己的體溫還不及他,她被鬼氣侵蝕的身體瑟瑟發抖,竟然覺得晏潮生身體都是暖的。 “怎么,連活都不想活了?” 琉雙從來沒聽過晏潮生用這樣冷怒急促的語調說話。抱著她的男子手臂,緊得令她骨頭都微微發疼,就像恨不得勒死她,緊得令琉雙生出一種錯覺,他并非全然不在意她。 她看向院子,大雨之下,本就是因她靈力催生出的萬物,什么都沒留下。仿佛幾十年,它們都不曾存在過。 今后,鬼域還會有她喜歡的色彩和地方嗎? 第7章 涼薄 屋檐下的風鈴叮鈴作響,昭示著女主人生命垂危。那是晏潮生曾在琉雙院子設下的禁制,平日里不會動,她一旦有危險,風鈴會一串接著一串地響。晏潮生抱著琉雙穿過回廊,回到室內:“來人,備水?!?/br> 沒一會兒,不知從哪里出來幾個垂著頭的鬼仆,很快弄了水進來。晏潮生把琉雙放在熱水中時,她全身被鬼氣侵蝕,睫毛幾乎都凝了一層寒霜。 晏潮生冷著臉,張開五指,把她身體里的鬼氣吸出來,她冷得輕輕顫抖,好一會兒,才覺出熱水的溫暖。 晏潮生一言不發,手指微動,琉雙的衣衫碎裂,這回總算是完全浸泡在了水中。 晏潮生居高臨下冷漠的打量目光,令琉雙感到微微恐懼。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連上次她試圖挑戰他底線闖香澤殿都不像現在這樣。 男人修長蒼白的手撫上她脖子:“你若不想要這條命,我可以幫你了結,何必去淋一場鬼雨,我也免得費心救你?!?/br> 他輕輕一笑,笑容涼薄,透著讓人畏懼的冷意:“回答我,還想活嗎?” 琉雙止不住覺得害怕,隱隱明白這才是眾人眼中喜怒無常、狠戾殘忍的妖君,所以才會有那么多人畏懼他。 她從前喜歡他,以為晏潮生也喜歡自己,于是肆無忌憚,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今日她的無能為力,讓她看清,這個男人在作為她夫君之前,還是八荒人人提起都膽寒的妖君。 他的怒意那般明顯,盡管脖子上的手沒有用絲毫力度,琉雙卻依舊覺得被壓迫得難以呼吸。 嫁給他百年,第一次,她害怕他。 琉雙動了動唇,在他逼問的目光下,下意識想要解釋,她只是想保住在鬼域的家,并非故意淋鬼雨招他回來,或者想不開尋死。 可是一聲都發不出來,牙齒上下打顫。 所有的恐懼仿佛聚集在這一瞬,白日的害怕,方才瀕臨死亡的無能為力。 她急促地呼吸著,覺得自己可能會就此冤死。 晏潮生的目光依舊是冷的,他注視著她,手指緩緩收緊,琉雙以為自己真的要被這樣掐死,下意識掙扎著去掰他的手,沒想到他指尖發出瑩瑩白光,覆蓋住她纖細的脖子,一股溫熱傳來。 琉雙快要碰到晏潮生的手僵住,他在給她治傷。 她看著他冷峻的容顏,不知道為何,涌上心頭的,竟然是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