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第一片秋葉隨風飄落時,新任維爾維德公爵離開了帝都。 此時遙遠北方的維爾維德郡,高山上正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新歷579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常時候來得更早一些。 魔法的靈活應用加快了信息的傳遞速度,維爾維德的初雪還未停歇,消息就已經從北方傳到了帝都。 帝都人民找到了新的談資,茶余飯后大肆談論這場過早落下的冬雪。 維爾維德本來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誰讓那里是剛離開的三皇子的領地,于是便在帝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目。 酒館里客人你一杯我一杯,又你一言我一語,他們說起了北方的風雪嚴寒,談論那里的霍爾族人多么兇悍血腥,煞有其事仿佛是土生土長的維爾維德本地人,親眼見過霍爾族人割掉別人的耳朵。 酒至微醺他們摸出些零碎銅幣偷偷下注,猜測那位身嬌體弱的皇子殿下能不能活到抵達領地哦,不對,現在應該稱其為公爵閣下了。 酒桌上有人聲稱知曉公爵閣下離開時大病未愈,把他需要人攙扶著才能登上馬車的病容描述得繪聲繪色。 賭一個金幣。又有人把金幣拋在在桌上,金燦燦地敲出一聲脆響,蓄著短須的男人搖晃著酒杯,那位殿下不會死。 桌邊湊著小賭局的閑漢嘩然。 這可是筆天大的賭注了,酒館賭局里碎角和銅幣最為常見帝國的貨幣兌換是十個碎角換一銅幣,十個銅幣又換一銀幣,再往上的金幣多用于大宗商品交易,日常生活中很少會用到。 至于金幣之上,獨立于所有貨幣之外價值更為高昂的晶幣 那是跟普通人無關的東西。 短須男人自稱皮爾洛,說自己是從北方來帝都做生意的商人。他穿著藍色短衫,罩一件褐色的皮坎肩,腰包夾層塞得鼓鼓囊囊,的確是典型的商人打扮。 坐莊的閑漢瞇著眼仔細打量一番皮爾洛,搖搖頭又把金幣推回去,您賭得太大啦,還是再想想吧。他嘟嘟囔囔,手指在金幣上摩挲著不放,大伙就是圖個樂子,不至于不至于。 零毛碎角的小賭局只要小心點就不會出事,可要是玩得大了賭的還是拿一位貴族老爺的姓名開玩笑,他后半輩子就得去維爾維德搬石頭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見莊家打定主意不收,皮爾洛也不堅持:好吧,別這么緊張,就是個樂子嘛。他聳聳肩,叫住了路過上酒的侍者,又添了幾個金幣,用這筆錢買點酒,我請大家喝個盡興。 然后,能否請大家告訴我一些關于那位維爾維德公爵的事情? 他臉上的表情誠懇,仿佛鄉下地方的小商人想聽些皇室貴族的大場面。 有不要錢的酒做通行證,雖然明面上禁止平民私下議論貴族,可這日復一日的平淡日子里,誰能抗拒八卦貴族老爺們的樂子呢。 酒館里的閑漢灌下一杯寡淡的麥酒,一肚子真真假假的故事就開始沒了把門地往外冒。 那可是位塔上公主。先開口的不留神冒出了他們私底下給路西恩起的外號,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兩聲。 不同于時常在民眾面前刷臉極具威嚴的盧瑟斯殿下和魯法爾殿下,因為身體緣故路西恩走出自己宮殿的時候都很少,平民對他的認知多源自想象,大多當他像極了吟游詩人口中的高塔公主,體弱多病不諳世事,又有著叫人一見傾心的美麗容貌。 美麗?皮爾洛不由重復了一遍這個鮮少用來形容男性的詞,疑惑的語氣叫邊上喝得半醉的客人便起哄似的笑出聲。 您瞧瞧您說的!他們把空酒杯砸在桌上,酒氣熏得臉頰發紅,他可是羅琳娜的孩子??! 在帝都,羅琳娜這個詞至今都是美麗嬌艷、萬種風情的象征。 或者正因為她永遠定格在最美的一刻,才會美得讓人忘卻她舞女的低賤出身與至死都沒有個名分的事實,連帶著為路西恩這個先上車后補票的私生子掛上一層叫浪漫與真愛的遮羞布。 不過一定程度上其實浪漫真愛什么的,也不是無稽之談。 路西恩打了個小噴嚏,鼻頭紅紅的吸不上氣,安娜著急忙慌地給他安排上斗篷熏香guntang燙的熱茶,熏得他眼皮昏沉直往下墜,只好多翻翻系統面板提神。 領地情況和兌換列表看多了更容易困,再往后翻的人物屬性頁就有趣多了,他交際圈里不管遠近所有人都在其中,路西恩又根據可獲取的信息不同將其分為兩類。 一類是為他服務、并且他能記得住名字的下屬。 這一類里有他的女仆長安娜、便宜二哥送的奴隸頭頭、內政官配送的護衛隊長等,點開這些人的名字可以看到詳細的人物屬性表,從性別年齡身高體重到職業特長好感度,還有隨好感度提升可解鎖的三段式小傳,保證他全方位多角度了解自己的重要下屬。 而和他認識又不是他下屬的就是第二類,包括他的便宜父親便宜哥哥們、王宮里頭的內政官侍從官、主持他成年禮的中央主祭等等。 這些人路西恩看不到太詳細的信息,每個人點開只能看見幾行算不上介紹的介紹,語焉不詳文學風格各異,不適合獲取可靠情報,倒是挺適合偷偷八卦打發時間的。 比如他的便宜父親威爾羅斯陛下的三行介紹里,用了足足兩行半用來回憶心頭玫瑰般芬芳的朱砂痣,再濃縮一下就是一句愛過。 路西恩如果沒記錯的話,他那位早逝的母親名聲最盛時,有著帝都玫瑰的名號。 哎呦呦~ 哎呦呦呦~ 路西恩吃了一口不保真的陳年舊瓜,只可惜周圍扒拉一圈,也沒發現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 嘖。 他習以為常地嘆氣,窩在毛毯里詢問道:我們到哪里了? 快到索維娜城了。安娜答道,半跪著幫路西恩揉搓小腿。她聽醫師說這樣會讓長時間臥床休養的病人舒服些,尤其天氣轉涼的時候。 索維娜城啊路西恩忍著抬手揉眼睛的沖動,從倦怠里提溜出一點期待。 抵達索維娜城,就意味著他徹底離開帝都所在的中央行省,進入維爾維德郡所在的北方行省了。 中央帝國的行政區劃并不復雜,由行省到郡再到城鎮和莊園,如果是大城市的話還會內部細分成不同的區域便于管理。 索維娜城是北方行省最大最繁華的城市,這座以北風女神索維娜命名的城市被譽為北方門戶,有著八萬多居民與成百上千的流動人口,以及位于城市中心佇立于此數百年的索維娜神廟。發源自穆恩山脈的白河流過索維娜城后便徹底分流,無數的分支水脈在帝國的土地上縱橫如網。 路西恩預計會在這座城市修整三五天他自己沒什么所謂,行館住著不一定有馬車里舒服,主要外頭風吹日曬的侍從護衛要歇一歇,還得補充一些新鮮給養。 他拉開窗簾,煙塵翻滾的遠方出現城市的影子。 第3章 索維娜城的街頭人來人往,繁華熱鬧。 特別是從城門通往中心廣場的大道,店鋪林立貨物齊全,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大城市的氣派總能叫外地的客人贊嘆出聲。 意志力不那么好的,一條街走到一半,錢包就得被掏空了。 尼德抱著面包目不斜視地走過那些店鋪,他的腳步匆匆,準確輕巧地躲過了來往的熱鬧人群。 他正想著老家維爾維德的情況,心里擔憂提前到來的冬雪會不會讓糧食減產,又害怕寒冷讓野獸從山里跑出來覓食,那么首當其沖就是住在林間的霍爾族遭殃。 他想得入神,但耳朵里一聽見些微的嘈雜聲便立刻回神治安官帶著城里的守衛們呼喝著把行人趕到道路兩邊,一路飛奔清出一條寬敞暢通的道路。 又是什么貴族來了么 尼德下意識把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他站在人群里不前不后的位置,雖然想往后離人群遠一些,周圍往前擠的力道讓他邁不開步子。 大家都想再往前站站看熱鬧,從拉車的馬到車廂上裝飾的流蘇,貴族老爺們的事情總能讓他們聊上半天。 尼德順著人流動了動位置,他的斗篷被蹭亂了一些,兜帽下漏出幾縷明亮的銀色碎發。 他知曉自己邊上的人大抵注意到了,所以邊上才會聽見幾聲猛地抽氣的聲音,非但把他往前擠的力道瞬間消失了,他周圍還空出幾公分沒人敢靠近的真空帶。 只有他這樣的霍爾族會是明亮的銀發,托那些吟游詩人滿嘴胡話的福,他們分明拿錢辦事信譽良好的雇傭兵,在平民眼里卻宛如會吃人的惡鬼。 好吧,雖然提刀殺人,砍手砍腳拎著腦袋跟雇主結賬這類事情,尼德也沒法否認自己沒做過就是了。 他心里聳聳肩,聽著嘈雜聲里逐漸靠近的車馬喧囂幾秒后他皺起眉頭,瞇眼往聲音靠近的方向張望,車隊還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但他確定自己聽到的絕不是尋常馬車應有的聲音。 馬蹄落地不會是這樣沉悶的聲響,馬匹呼吸時不會有嘶鳴似的回音,車輪碾過土地時的動靜,沉重得像是能把路壓彎。 車隊出現在視線中時,尼德一眼看到了車廂頂寶石折射出的璀璨輝光。 不,那不應該被稱為車廂,分明就是一幢移動的精巧別居,二層小樓屋檐飛翹,檐下亮著燈火閃爍,墻壁上雕刻精美花紋,盤旋回轉如纏繞的藤蔓。 尼德認出那是出自法師之手的保護魔紋,鑲嵌在紋路中的魔晶提供了驅動魔紋的能量,也為這些花紋填充上斑斕明艷的瑰麗色彩。 尋常馬匹不可能拉得動這樣的龐然大物,鎖鏈相連拉扯著車廂前進的是八頭渾身披甲的角駒。那些足有兩人高的駒獸力大無窮,漆黑油亮的甲殼讓它們看起來威武可怖,甲殼上鑲嵌著作為裝飾的紅寶石。 紅色的旗幟鋪展在角駒身后,上面繡著金色的獅鷲與白玫瑰,應當是主人的家徽。拱衛在周圍的護衛騎著清一色沒半點雜毛的白馬,尼德看的是他們那一身精良的制式輕甲,那上面同樣有獅鷲與玫瑰的圖案。 張揚、奢侈、不可靠近。 剛才還嘰嘰喳喳看熱鬧的路人突然被剪了舌頭似的沒了動靜這樣的陣仗絕非什么普通的貴族出行,他們默不作聲地對著車架躬身行禮,垂下頭不敢再多看一眼。 畢竟看多了,真要被珠光寶氣閃瞎眼的。 路西恩捂住臉嘆氣,他身在車廂里,卻感受到了仿佛公開處刑般的暴露感。 不,他沒有不喜歡這架馬車的意思,只要是有正常審美的人,誰都無法否認這架馬車精美奢華巧奪天工,完全就應該是博物館里的藝術品。 但路西恩的喜歡只限于遠觀,讓他住在里面一路向北公開展出就沒勁了。 穿越后他那破身體一直不怎么支持他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活動區域圍繞自己的宮殿徘徊,所以好不容易能出去了,他還期待了一下欣賞著異世界的風景人文,像火車旅行那樣抵達封地來著。 當然,看到這架馬車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幻想破滅了。這么架金燦燦閃瞎眼的馬車杵在那,傻子都知道里頭是個大貴族,是以一路但凡見到人,路西恩看到的就只有彎腰行禮的一個頭頂。 這跟他本人廢不廢沒關系,只跟他是中央帝國的前皇子現公爵有關系,任何人都不允許他在外頭寒酸破爛有辱體面,甚至他越廢,外頭堆砌的就越要金碧輝煌。 誰讓這個世界貴族與平民的階級社會還在天賦力量的排位之前,原則上再強的法師假如不是貴族,那還是要向路西恩這個廢物行禮。 一切給他的豪奢富貴都只是為了維護這個社會的階級體系罷了。 路西恩打了個呵欠,懨懨地拉上窗簾。 放眼望去烏壓壓一片腦瓜頂,他想看地標性景點索維娜神廟都只能看見個房頂尖尖,還得毫無禮數可言地抻直脖子瞪大眼,被安娜不認同的眼神往身上戳。 算了,何必呢。 路西恩拉上了窗簾,尼德也從行禮的人群中順利脫身,他仔細拉扯好自己的斗篷,才接著邁步往前走。 穿過索維娜城的中心廣場,再走過幾棟有漂亮花園的房子,便是鐵匠藥師們聚集的街巷。石板鋪成的道路兩側高起,從兵器鋪子藥劑店里排出的污水順勢匯聚在道路中間的低洼處,流淌進街巷盡頭的河里。 所以這條河的氣味總是不怎么美好,河面上漂浮著密密麻麻的綠藻,尼德從來沒有在這條河里見過魚,連接兩岸的石橋泥濘濕滑長滿綠苔,腳下不穩的免不了得下去受洗幾回。 尼德抱著面包走過橋,因為剛剛多看了會貴族熱鬧的緣故,他從兼職的地方帶回來的面包已經沒了最后一絲熱氣,硬邦邦像根能拿去敲人悶棍的棒槌。 石橋另一邊的房子就破敗許多,房屋間的巷子里窸窸窣窣,也說不清是老鼠動靜還是人的動靜,暗處有眼神盯在尼德懷里的面包和扣著的腰包上。 在尼德摘下自己的兜帽后,那種鬼鬼祟祟的眼神就立刻消失了。 他們認出了他是個霍爾。 沒有人想為了點蠅頭茍利跟銀發的霍爾對上,特別這不是一個落單的霍爾,而是一個和族人抱團的霍爾。 尼德屬于一個十人的傭兵小隊【伊西】,隊長是比他年長兩歲的同族伊西霍爾羅耶,其余同伴毫無疑問也是同族,并且在霍爾傭兵、不,可以說在所有雇傭兵里他們都稱得上水平相當不錯的那一檔。 幾天前他們因為一個護送任務來到索維娜城,交了任務后剛剛落腳安定下來,沒來得及和巷子里的老鼠們互相熟悉親近,否則根本不需要他摘掉兜帽,老鼠們就能嗅到他身上不好惹的味道。 伊西小隊的臨時駐扎點在街角的一棟二層小屋里,專門租給他們這些雇傭兵的短租房,入住方便租金低廉,在業內非常受歡迎。 我回來了。尼德推開屋門,屋里的人正在擦這里怎么也擦不干凈的桌子柜子,尼德還注意到剛來時坑洼泥濘的地也被填平壓實打理得整潔許多。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短期內不會再接任務,少說也要在這里逗留半個月一個月,生活質量能提高點不是壞事。 迪路,就你在嗎?尼德問道,把手里的面包遞過去,伊西他們都走了? 嗯。迪路悶悶地點頭,手在褲子上蹭蹭接過面包,轉身把面包放到廚房去。 他的腳步一瘸一拐,左腿的下半截用木棍支著某個探險任務里他被野獸一口咬掉了腿,要不是同伴拼命把他拽出來只怕命都要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