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72節
秦無天早已等候多時,此時見皇帝表明身份,才隱晦行禮,低聲道:“見過陛下?!?/br> 第260章 見秦無天向“云弟”行禮,謝鈞在最初的震驚過后,終于恍然大悟。 “既然來到驢市,怎能不看看這洛陽城中交易的驢子?”穆明珠當先走入官方的養驢所,巡視著里面的布置與人員。 謝瓊跟隨在她身后,聽著養驢所的官員在旁一一介紹,心神卻第一次被驢以外的事物所占據。 他回憶著與養驢侍女這七八年來的相處。最初她是沉默而務實的,把小白驢照料得很好。他本就不耐煩管理戰馬等事,見她可靠,便逐漸將手頭的事務悄悄挪給她去做。她一向也做得很好。他把出入養馬之處的令牌給了她,里面的從人也與她相熟。當初謝鈞在建業城與歧王聯手宮變,曾寫信給謝欽,要西府兵順流而上、隨時準備支援。就是那一次,西府兵中的五千戰馬,一夜腹瀉,若強行拉上船去,一來是會有死傷,二來未必還能有戰斗力,最后全都滯留荊州。養馬的事情名義上是他在負責,那次大家都以為是突然把戰馬遷到岸邊,水土不服才導致戰馬生病。 如今看來,卻是未必。 謝瓊目光落在走在自己身后的秦無天身上。 七八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走在他身后,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侍女。 可她原本是奉皇帝之命來他身邊的,又怎么會是一名普通的養驢侍女? 謝瓊其實是聰明的,只是心太透明,不愿把事情往壞處想。如今謎底揭曉,他回想過去,便都明白過來。自朝廷與梁國開戰之后,他有多少決定都是在秦無天影響下做出的?而秦無天的建議又有多少是出于皇帝授意?而皇帝為了達成目的,早在七八年前,便在他身邊埋下了這樣一位“大將”。他不知不覺中,已是秦將軍帳下俘虜,卻還以為都是自己做的決定。 原來朝堂之中的人,都這樣深不可測,也難怪連叔父那樣智謀不凡的人,最終也落了個沒下場。 “子玉怎么悶悶不樂?”穆明珠腳步放緩,看向謝瓊。 謝瓊不敢看她,低頭悶聲道:“小臣不知您是陛下……臣此來,原是有一則訃告要報于陛下的……” “哦?” 謝瓊簡短道:“小臣動身離開陳郡前,家中叔父因病痛多年,已選擇與世長辭?!彼焓秩胄厍?,摸出綢布包裹的玉璽來,呈給皇帝,俯身又道:“這原是陛下之物,一度落入臣府中,如今臣代叔父歸還?!?/br> 穆明珠其實已知謝鈞之死,聞言并不意外,抬手握了玉璽在手中,沉吟道:“他可曾說什么?” 謝瓊想到那日小園中的場景,又是一陣心驚rou跳,俯首道:“不曾說什么?!?/br> 其實他心里一直有種懷疑,人求生乃是本能,就算叔父做好了準備,等到湖水沒過頭頂那一刻,哪怕他后悔了,又還能怎么求救呢? 穆明珠遙想當初與謝鈞幾次交手,如今卻連這個人都不存于世了。她曾經視此人為最大的敵人。雖然她做了皇帝,他成了亡魂,可是果真是她擊敗了他嗎? 謝鈞之敗,敗于他自己的傲慢。 現下謝瓊親自趕來,獻上玉璽,臣服于朝廷的姿態很明確。 穆明珠看著謝瓊,道:“你們謝氏乃是多少代的世家,不能因為出了一個謝鈞,便壞了你們的門楣。朕知道你定然不愿受功名利祿的拘束,也不會勉強你。你們謝氏旁支的子弟也多,其中若有勤勉好學、愿意奮進的,也可以鼓勵他們參加朝廷的考試。至于你……”她環顧四周,道:“你看這洛陽城的養驢所如何?” 謝瓊微微一愣,他還真沒怎么靜下心來觀察。 穆明珠含笑道:“朕當初在雍州驢市跟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養馬利國事,養驢卻利民事。戰亂過后,百姓勤勤懇懇、也要過富足日子。一頭好驢,對一家農戶來說,便是至關重要的。朕前些年在馬政上用功,身邊養馬的高手不少,但會養驢的人卻寥寥無幾。你若是愿意,便留在洛陽幫朕一把?!?/br> 若只是幫朋友養驢,謝瓊自然會一口答應下來。 但皇帝開口意義不同,他一答應可就留在洛陽走不脫了。 謝瓊并不愿意留在洛陽,他并不熟悉洛陽,也知道自己生性簡單,不適合往人多的地方去??蛇@是皇帝的要求,究竟是真的要他養驢,還是借著要他養驢將他留下來呢? 他一時混亂了,下意識又回頭看向秦無天,看到對方的瞬間想起這是皇帝的人來,無奈又低下頭去。 穆明珠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不禁好笑,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說?!?/br> 謝瓊摸了摸后腦勺,道:“臣愿意為陛下分憂,只是……臣不想留在洛陽……” 洛陽乃是皇帝選的新都,稍有眼色的臣子,豈會說出不愿留在洛陽這等話。 秦無天與他相伴多年,也有幾分情義,接口道:“謝郎君久在陳郡、荊州等地,不習慣北地風土人情,又鮮少獨自在一處理事,會有畏難之感也是人之常情?!?/br> 穆明珠看一眼謝瓊,又看一眼秦無天,若有所思,慢慢道:“未必一定要在洛陽。洛陽乃是國都,日后必將繁盛。養驢所遲早是要遷出去的。子玉愛驢,不如就在大周境內擇一處適宜之所,繁育不同種類的驢子。有的要耐長途行走,有的要能負擔貨物……”根據百姓不同的需求,繁衍培育出不同種類的驢子。 謝瓊聽說不必在洛陽,先松了口氣,在知道眼前人的真實身份之后,第一次抬頭看了她一眼,也許是心理壓力得到了釋放,只覺女子含笑溫和,依稀還是云弟模樣,心中畏懼褪去、親近之情又起。 “那臣便接了這差事……試一試?!?/br> 穆明珠不知他心中情緒變化,見他答應做事,便贊許一笑,伸手在他肩頭鼓勵地拍了一拍,又道:“你在洛陽,有什么疑惑之處,還可以尋秦將軍幫忙?!彼钪x瓊的性情,知道此時若是抽走了秦無天,謝瓊便會像是藤蔓植物失去了可以攀爬的樹木,委頓在地。 見面過后,穆明珠帶著扈從離去,走出十幾步,穆明珠一側眸,卻見齊云回頭望著后面,便道:“在看什么?” 齊云轉過頭來,目光微閃,道:“沒什么?!?/br> “沒什么?”穆明珠輕輕挑眉。 齊云跟隨著她的腳步,落后她半步,低下頭去閑談般道:“沒想到謝氏新家主,與謝鈞如此不同?!?/br> “是啊?!蹦旅髦殡S口道:“謝鈞狠辣jian滑,子玉卻良善可欺?!?/br> 齊云跟著她走出數步,慢慢道:“比起前者,陛下自然更喜歡后者?!?/br> “不只是朕,就算是尋常人相處,不也都喜歡良善的嗎?大的事情不提,原本救了謝鈞的徐氏,就險些給謝鈞殺了。謝鈞后來命人尋訪徐氏,就是為了殺她,只是后來不得不用她,又留了她一條性命。謝鈞這樣的人,就是農夫救的那條蛇……” “農夫救的蛇?” 穆明珠便把農夫與蛇的故事講給他聽。 話題漸漸扯遠了,她也不曾在意之前簡短的閑談。 齊云走在穆明珠身后半步,望著她的背影,卻一直沒能停下思緒:陛下會喜歡的人,其實一直都有一條清晰的脈絡,不管是最早的右相蕭負雪,還是以朋友相交的虛云、謝瓊、孟非白,她其實一直偏好的都是溫和良善之輩。謝瓊若非因為那份簡單率直的性情,只他柔弱猶豫的能力,多半不能為皇帝所用。陛下給他指了秦無天這條明路,還是存了幫扶之意。 溫和良善,幾乎是他的對立面。 若非當年揚州之行,發生了些陰差陽錯的事情,陛下對他大約一直會是厭棄的態度吧? 齊云望著前方穆明珠朱紅的裙擺,一時有些失神。 謝鈞已死,傳國玉璽歸來,一個蓬勃生機的時代正在眾人面前展開。 穆明珠一刻不停地忙碌,像個充滿了活力的陀螺,忘懷了初登基時講究的生活與政務平衡,從早到晚都埋首在朝政之中。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她的時間太短,派往地方上的官員她都要親自見過,明年會試更加正規的流程她也要參與擬定,朝中百事都等著她做出最終的決定…… 整個帝國像沉睡多年的巨型機器,雖然關節處還有些生澀,但已經在她的指揮下伸展四肢行動起來。 在這樣繁忙的日程中,穆明珠知道她一定忽略了身邊人,但她除了能在睡夢中抱著他之外,清醒時實在擠不出留給個人生活的時間。 那日天黑,她在思政殿偏殿見完蕭負雪,起身伸了個懶腰,問左右道:“都見完了吧?” 誰知穆雪衣笑道:“還有一位?!?/br> 穆明珠微微一愣,卻見齊云一身將軍官袍走進來,一本正經道:“末將見過陛下?!?/br> 穆明珠失笑道:“這是作甚?” 齊云走上前來,幽幽道:“如今唯有以臣子的身份,臣才能與陛下好好說上幾句話了?!?/br> 隨著他一靠近,穆明珠便嗅到一陣雨后茉莉般的清香。 她本就愛這香氣,尤其當這香氣出現在齊云身上的時候,會讓她忍不住想要與之擁抱貼緊、黏在一處。 穆明珠忍不住牽了他的手,含笑道:“左將軍有心了?!?/br> 第261章 秋日晴空之下,眾臣列于思政殿前,在等候皇帝出現的時間里,難免會三五成群、低語談論。 有的是商議正在處理的政務,有的恭賀兒女嫁娶的喜事,也有的會議論兩句朝中的新鮮事兒。 “前幾日封的那位女將軍,據說是當初在揚州就跟隨陛下的?” “雍州她也在,若不是埋到了西府兵中,功勞怕是不在王將軍之下?!?/br> “如今牛國公年歲大了卸了任,執金吾的差事落在這秦將軍身上,其前途不可限量吶?!?/br> “原本瞅著這差事的幾個人都落了空……” “如今在內有李少府,在外有秦將軍,等今歲考試一過,再取中幾名女學生做官,真不知……”說這話的大臣自己已經察覺了不妥之處,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其中的意思旁人都明白。這人一回身,卻見度支尚書柳耀就站在近處,肯定已經聽到了他方才的話。這柳耀乃是當初皇帝親自從南山書院選出來的,也是天子信臣。這人擔心方才的話給柳耀聽去之后引出麻煩來,忙笑道:“哎唷,小臣等都是老朽了,跟不上新形勢。柳尚書年輕,自然更能體察上意。小臣瞧著,您這邊時常與陛下身邊的穆女官有賬簿往來,想來都是極穩妥順暢的?!?/br> 柳耀束手袖中,呆著臉聽那老臣找補方才的話,簡單道:“確是如此?!?/br> 這日朝會過后,穆雪衣照例來尋柳耀取賬簿。 柳耀卻有些心不在焉,待到穆雪衣要走的時候,忽然問了一句,道:“今歲鄉試報名,是不是來不及了?” 穆雪衣微微一愣,道:“洛陽鄉試,只還有不到十日,大約是來不及了?!彼粗?,笑道:“師父族中有后輩要考試?明年還有一次呢,來年再考也來得及?!?/br> 柳耀無意識咬住下唇,有些緊張。她本可以不回答,但她知道應該說出來——說出來便不能再反悔了。 “不,是我要去考?!绷p聲道。 穆雪衣難掩詫異,普通學子考試是為了博取功名做官,可柳耀已經是朝中官員,又深受陛下信重,怎得還要去考試? 不過她井沒有阻攔,只是道:“師父想考也是好事,考出好成績,陛下知道了也高興。至于報名的事情,其實現下考試制度都還在調整,之前郡士去報名被攔下來,陛下發話之后不是又可以了嗎?師父若真心想考,不如往洛陽報名處問一問,添一則名字料想不難。況且陛下這次下令了,凡是想考的,都要收錄近來。有小郡士的事情在前,報名處的官員不敢懈怠的?!?/br> 柳耀點頭,又道:“那……報名之后男考生與女考生是分開的嗎?名冊上可能看出男女來?” 穆雪衣不知他為何問起這細節,想了一想,道:“這我還真沒留意。不過這次鄉試櫻紅、碧鳶也都報了名,倒是沒聽她們提起名冊上怎么記錄的。我只知道考試的卷子是糊了姓名的,評卷的官員可不知道誰是誰,更不知道男與女了。不過師父何以在意這些?”她想著師父當初教導她盡心盡力,當不至于像朝中那些迂腐的老臣、抨擊女子考試一事。 柳耀對上她的目光,又低頭避開,淡聲道:“我隨口一問罷了?!?/br> 穆雪衣沒有多想,抱著賬簿離去。 柳耀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要不要參與鄉試的念頭在心中翻涌,坐下來處理事務,卻忽然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她擱了筆,在無人的房間里,猶豫著將手擱到前胸——也許是束胸太緊了,可是已經穿戴了十多年,明明已經習慣了的。怎么今日就難以忍受了? 朝中有李少府,如今又回來一個秦將軍,另有穆雪衣等人在側,她們看起來已經走上了一條堅實可靠的路。 而在這一切之上,還有陛下。 這些事情交織在一起,成了一股促使她改變的力量。 她本來的性別,井不可怕。 小殿中,因櫻紅、碧鳶要備考,平素的小事便由底下的小侍女們去做。 她倆關門讀書,小侍女們便沒有頂頭上司,日漸活潑,活計一樣不錯都做了,但嘴上可就閑不住了。 這日秋光晴好,皇帝在前朝忙著政務,小侍女們做完了活計,坐在小院花樹旁通往長廊的臺階上,偷得浮生半日閑。 “原本跟我一塊的jiejie分到后面的宮殿里,同屋的侍女一病,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如今她整日就盼著陛下充盈后宮呢?!?/br> 成年宮人多是從建業挪來的,像這些小侍女卻是當地選進來、又調教一二年后才當值做事,能分到小殿來服侍皇帝的畢竟是少數,還有許多人雖然在宮中,卻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一面。洛陽皇宮不小,皇帝常在的思政殿與小殿之外,還有大小殿宇幾十所,有的宮人便給分到去看管空的宮殿。這樣的閑差做一日兩日很清凈,可若是一輩子都如此,年輕的宮人是受不住的。那小侍女的姐妹盼著皇帝充盈后宮,也是盼著能過更熱鬧、更富足的生活。 這些小侍女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說到“充盈后宮”,都在似懂非懂的時候,卻最是熱切,立時三五個人湊在一處討論開來。 “你那jiejie分到的宮殿也太偏了些,除非是陛下后宮放了十七八個人,才能輪到你jiejie在的那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