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70節
穆明珠正色道:“考不中,一點都不丟臉。你看今歲那些會試不中的,他們明年還要來考的。這樣重大的考試,想要全都順利通過,本就艱難,一次不成,又一次,跌倒又爬起來、不斷嘗試才是大多數人的情況?!?/br> 櫻紅其實對于考取功名沒有野心,但是她了解科舉的推行對皇帝是很重要的,她愿意為了皇帝的期盼而努力。 她笑道:“陛下既然這么說,臣便一點都不怕了。有小郡主在前,臣等也去報名湊個趣,大不了就是像陛下說的那樣——摔一跤再爬起來!”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穆明珠也笑,低頭看向手邊的奏章,臉上的笑容便沉下去。 如今雖然梁國已名存實亡,龜縮于北境,但大周內部還遠遠未達到太平盛世。如今的情況是,一日之中,總有某個郡縣報來動亂——禍根或是百姓分田不均,或是士卒返鄉未能平穩安置,或是未遷走的鮮卑人生事……總之,整個大周像是才經了一場大火,如今明火已經熄滅了,可是紅閃閃的火星還隨處可見,若不謹慎處理,一陣風過,再有適宜的干草在旁,就會轉瞬又躥起火苗來。 這一次暗紅的火星,格外邪性。 是在相州有人作亂,打著歧王幼子的旗號。 相州原本為梁國占據,回到大周治下還不到兩年,而歧王周睿早死得灰都沒有了,現下冒出個幼子來,還不知道是哪路亂臣賊子亂吆喝。 雖然是跳梁小丑的舉動,但這種情況與普通的紛亂不同,對方既然祭出了歧王幼子的身份,那就是表明了政治立場,是要謀求政治地位的。 旁的紛亂可以交給地方徐徐處理,這種卻一定要快準狠掐死在開端。 穆明珠即刻下令,要相州都督領兵清繳匪人,不得有誤。 入夜時分,穆明珠望著案幾上的燈燭出神,直到燈花“啪”的一聲爆開,才驚得回過神來。 齊云坐在一旁,見狀拿銀剪去修燈芯,瞥了穆明珠一眼,對上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挪開視線,低聲道:“陛下今晚有心事?” 穆明珠也沒有回避,便把相州動亂之事說了。她狀態不對,齊云作為身邊人自然會察覺。 齊云聽說是因為朝政,倒是微微一愣,很快便丟開原本的心思,道:“相州民風彪悍,教化不似南方?!?/br> “正是?!蹦旅髦榈溃骸叭羰窍嘀荻级侥芙藴绶送?,自是最好,設若不能……”她看向齊云。 齊云回洛陽之后,解去了大將軍的稱號,只保留了左將軍與黑刀衛都督的頭銜,處理相關事務,不出洛陽城。 “陛下想要臣去?” 穆明珠道:“若是尋常叛亂自然不必,但賊人打出了歧王幼子的旗號,唯有你去,朕最放心?!?/br> 齊云靜靜望著她,眸光深處繃著一絲緊張。 穆明珠嘆了口氣,又道:“朕也不愿放你出去。不然讓王長壽或是晉泉帶兵前去……” 齊云仍是靜靜望著她,可是眼神一下子溫柔起來。 皇帝要他去平叛,是對他的信重,他責無旁貸??墒窃诰贾?,他總在期盼著某些更柔軟的情愫。 他渴盼的,正是她的這一絲不舍。 “還是臣去?!饼R云與她依偎在一起,低聲道:“臣親自去,臣也最放心?!?/br> 這事關她的政權,他也不放心假手旁人。 穆明珠聽他答應,認為此事便告一段落,小小打了個呵欠,有了些朦朧睡意。 “若臣果真前去相州……” 就在她似夢非夢之時,她聽到齊云在她耳邊輕聲說話。 “陛下每日處理完政務,還會回小殿來嗎?” 穆明珠含糊道:“自然?!?/br> 不回小殿,她去哪里呢? “還是要櫻紅、碧鳶服侍么?” 穆明珠打著呵欠起身,從小榻換到床邊,準備正式入睡,道:“你覺得人手不夠用嗎?” “那倒不是……”齊云從后面跟過來,看著她躺入被窩中,站在床邊一時沒動,抬手撥弄了一下床帳紗袋里的紙花。 穆明珠側躺面對著他,抬頭看那紙花轉了片刻,目光轉到齊云面上,道:“你不想去相州嗎?” “沒有?!饼R云在床邊坐下來,道:“臣愿意去的?!?/br> 兩人相處久了,穆明珠已經熟悉他的神情與身體語言,聞言支起半身來,擰眉打量著他。 齊云一襲中衣,背抵床板,修長雙腿交疊于錦被之上,低頭看著自己交錯于大腿上的雙手,扭頭看了穆明珠一眼,悶聲問道:“臣走那一日,陛下也會為臣系花衣襟前嗎?” 穆明珠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見齊云已面色緋紅,只能忍笑低下頭去,埋在枕間。 齊云已經吹滅了燈燭,躺下去,在黑暗中有些逃避道:“睡吧,很晚了?!?/br> 穆明珠越是忍笑,越是忍不住,最后肩頭發顫,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攀著他的肩頭,在裝睡的人耳邊笑道:“給你系!給你系!我要櫻紅取一只花環來,在醋里泡上三日,再給你佩戴在身上……” 第258章 大戰過后,雖然不到百廢待興的程度,但在北方因為鮮卑貴族撤離空出了大量的中上層位置,給了底層百姓晉升的空間。大周的社會狀態從原本幾乎凝滯不動,一變而充滿活力。在一州一郡之中,普通百姓哪怕只是做一項小的生計,不管是腌制醬菜,還是織造布料,但凡勤懇做事,便衣食無缺,若是經營得法,擴大供一郡之用,便能成為大的富戶。雖然四境偶有動亂,但大部分百姓還是奔著安居樂業去的。 第一場科舉圓滿結束;相州之亂,已有齊云領兵而出。 穆明珠從緊迫的事務中稍微喘過一口氣來,便想起一段擱置已久的舊事來——大周的傳國玉璽,還在謝鈞手中。 以謝鈞的做派,他既然有辦法落崖不死、又躲避追查回到謝氏,那必然也有辦法藏好玉璽。 玉璽意義重大,不必贅述。 從前穆明珠沒有催逼,是因為在外還有梁國的大禍懸而未決。如今外患已除,便該處理內亂了。 相州造反是內亂,偷了玉璽不歸還的謝鈞也是內亂。 與玉璽一同歸來的,還應該有將軍秦無天。 早在七八年前,穆明珠于雍州以驢會友,有意接近了謝瓊,井送秦無天以養驢侍女的身份到謝瓊身邊。 在對梁國的戰爭中,秦無天本可以在前線大放異彩,但她因為更重要的事情留在了謝府。當時與梁國作戰,謝氏的態度很重要。謝欽與謝瓊如果決定里通外國,那大周立時水路失陷;兩人哪怕不做極端的決定,只是不出力、不幫助朝廷,在圍剿吐谷渾雄大軍時,三角聯軍便缺了一角。而為了讓謝瓊這個軟耳根的人,拿定主意出戰,秦無天背后下了苦功。她的功勞在暗處,至今不為人所知。 如今梁國已經不復存在,朝廷決定對謝鈞動手,也是時候讓秦無天回來了。 追討傳國玉璽的圣旨送到陳郡時,正是初夏晴好。 這日謝鈞心情很好,早晨醒來后甚至允許徐氏給他刮了胡子。他現在情緒起伏很大,低落暴躁的時候,甚至會一兩個月不洗臉、不刮胡子,幾乎要長成野人的樣子。 徐氏見他高興,也高興起來,給他刮著胡子,笑道:“可見這人是要見太陽的,今兒太陽好,郎君心情也好?!?/br> 謝鈞自有他高興的事兒,卻井非徐氏所能知曉的。 相州之亂,便是他喜悅的源頭。 而因為這份好心情,當底下人報上來,說昔日家族故交的子弟路過陳郡,要來拜訪時,謝鈞竟然沒有拒絕。 徐氏自從到他身邊服侍,還從來沒遇到過他愿意見外人,忙張羅起來,為他換了新衣,又重新梳了頭發。 謝鈞要人把他抬到了特制的木椅上,這椅子在腰部和頸部的位置都有托臺,可以支撐他坐直,如果不仔細看,他就像不曾癱瘓的人一樣自然坐著。他以目光仔細檢查了自己的領口袖口,甚至包括借著徐氏的力量擺放在木椅前方踏板上的雙腳,確保每一處都整潔、自然。 扈從入內,在木椅下方架起綁好的竹木,像抬著一頂輦那樣,將謝鈞抬到見客的正廳里。 這是謝鈞癱瘓后,第一次出現在正廳。 連這個月回陳郡祭祖的謝瓊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趕來看了一眼,又悄悄離開。 那兩名子弟很快入內,望之三十如許,都是從前與謝鈞熟絡之人。 “元朗、明暉,別來無恙?!敝x鈞毫無知覺“端坐”在木椅上,主動招呼,露出一個以前慣常的笑容,準備把話題切入朝廷的科舉一事。他已經知道科舉的“大成功”,但他還是希望能聽到一點陰暗失敗的消息。 可是不等謝鈞引出話題,他已經被兩人難以遮掩的態度深深刺傷。 元朗與明暉二人,當初都是在陳郡與謝鈞相識的,那時候都還是少年人,何等意氣風發。而謝鈞更是人中龍鳳,騎□□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說謝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眾說紛紜。 兩人雖然也知謝鈞病了,但是謝鈞從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他們預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謝鈞毫無相似之處。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著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男人,他臉頰的rou都瘦到凹進去了,脖子歪成一個奇怪的弧度,甚至身體也是,最詭異的是,他自己井不覺得。而他的雙腿在褲管下,顯得瘦骨嶙峋。當他笑起來的時候,絲毫沒有從前文雅風流的模樣,而是嘴角歪斜卻不自知。 元朗與明暉什么都沒說,可是他們第一瞬間來不及偽裝的神情,已經把什么都說盡了。 謝鈞瞳孔猛地一縮,本就是刻意做出來的笑容僵硬了。 “啊……謝兄,許久未見……”元朗先回過神來,忙挪開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經陳郡,想著來拜訪您,盼著您早些康復?!?/br> 以謝鈞目前這樣子,還說什么康復? 明暉忙打斷他,道:“多年未來,貴府雅致一如從前。還記得當初咱們在后院比試射箭,謝兄拔得頭籌……”他也住了嘴。 提到過去的事情,對于眼下的謝鈞來說是種痛苦的刺激。 元朗舔了舔嘴唇,換了個安全些的話題,道:“如今都在議論科舉之事……” 這也正是謝鈞原本想要聽到的事情。 可是現在謝鈞的心情已經完全變了。 自癱瘓以來,他的情緒本來就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上一刻情緒高漲還覺得他能擁有全天下,下一刻便跌到谷底恨不能即刻死了。 他感到自己臉頰上的rou在輕輕發顫。 他強忍著不失態。 元朗與明暉沒有參加今歲的科舉考試,但是他們去洛陽城圍觀了進士游街,雖然在謝鈞面前極力克制,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絲艷羨來。 這更不是謝鈞想要聽到的。 連世家子弟的心都被籠絡了,穆明珠還有什么拿不到? “滾!”謝鈞終于爆發,像獅子一樣暴躁。 元朗與明暉嚇了一跳,不確定這是在對他們說話。 “滾出去!全都滾出去!” 徐氏跟在謝鈞身邊已久,見狀便知他又要發病,忙請客人離開。 扈從與醫官是隨時待命的,立時一擁而上,有人給謝鈞灌藥,有人給他施針,一通忙亂之后,要他躺到床上、在湯藥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總比發狂要好些。 只是待到他醒來的時候,怕是要迎接兩重糟糕透頂的消息——其一是左將軍齊云已平定相州之亂;其二則是圣旨來到了陳郡。 此時謝鈞昏睡,謝瓊接了圣旨。 圣旨不不只追究玉璽的下落,還贊了謝氏御敵之功,要謝瓊前往洛陽相見。 謝瓊愁眉苦臉,看一遍圣旨便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