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58節
四族的族長坐在下首,一時沒有說話。他們原本是堅定支持皇帝的。早在與趙太后爭權之時,他們就站在皇帝這一邊?;实勰軌褐谱—毠虏?、剿滅借力于烏桓的拓跋長日,與爭取到這四大部族的支持有很大關系。 現在的這種損失,既是四大部族的損失,也是皇帝的損失。 拓跋弘毅步下臺階,對坐著的四名族長,深深一禮,沉痛道:“此戰之失,皆朕之過?!?/br> 有他這個表態,四名原本如喪考妣的族長,總算是有了點活人模樣,有人起身還禮,有人只是抬手道:“如今要怎么辦呢?” 紇骨部的族長今日不但損失了部眾,還痛失愛子,沉聲道:“這一場戰爭,陛下還要繼續嗎?” 他們本是極北邊而來的,如今據有中原沃土,為何還要冒著巨大的風險,想要吞并周國呢?這場戰爭真的是他們所能承擔的嗎? 拓跋弘毅抬眸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不幸的是,這場戰爭必將繼續,這跟朕的意愿沒有關系。早在這場戰爭之前,周國皇帝已經使人在黨項為之養馬二十萬,其志不小。若我大梁不能在其尚且弱小時滅掉它,那么等到周國成長起來,中原便再無我們的位置。這幾十年來,周國從來沒有放棄攻打中原的念頭,這不是我們退讓便能躲過去的。這一場戰爭,是非繼續不可的?!?/br> 眾人皆沉默,明白皇帝所說的乃是正理,可是這戰爭的代價實在太大。 “可是……”另一名族長又問道:“如今這場戰爭要如何繼續下去呢?” 在座的部眾損傷慘重,不能再給皇帝更多的支持,而其余有能力的部族,也就是獨孤部與賀蘭部。 但因為皇帝扶持貴妃一系的舉動,獨孤部在這次戰爭中不愿出力,族長也是百般推諉。 而如果用賀蘭部…… 賀蘭部已經出了一個貴妃,一個皇長子,再加上軍權,豈不是又要扶出一個獨孤部? 皇帝要如何選擇呢? 畢竟擺在眼前的局面很明顯,如果沒有新的兵馬援助,只憑借梁國已經在周國境內的力量,是無法有進一步突破的。而不能渡江南下,就相當于這一次的戰爭毫無意義。 既然依靠水師渡江已經成了妄想,那只能依靠碾壓的力量,攻破周國在上庸郡與襄陽的防守,最終大軍南下,控制住沔水兩岸,奪取周國的戰船,從容渡江。 拓跋弘毅仰起臉來,沉聲道:“諸位請耐心等一等,朕定會給列位一個滿意的交待?!?/br> 梁國大敗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來。 不只是大周境內人盡皆知,甚至連黨項、吐谷渾、柔然等國也接到了消息。 因為梁國與周國的大戰,本就是周邊國家所關注的。 在這場大戰之前,梁國在周邊國家看來是當之無愧的強者,凡是梁國發動的戰爭,哪怕不能完全獲勝,卻也從來不會吃虧。 可是這一次,梁國大軍在周國折戟沉沙,一日之間填進去十數萬精銳騎兵。 這是何等的慘??! 梁國果真是他們印象中那個龐大兇悍、不可挑戰的猛獸嗎? 如果他們趁機出動,分一杯羹,還會有被報復的危險嗎?還是說……梁國這個龐然大物,會在眾人分食之下轟然倒下呢? 蕭淵的信,這一次從柔然而來,**迢迢來到了襄陽城外的穆明珠案前。 穆明珠看過蕭淵的信,雖然清楚像柔然、吐谷渾等國家,都是見風使舵,即使答應了要出兵,到時候也未必會真的出兵,但在外面有了同盟,總是一件好事。 這次勝利,給了梁國皇帝迎頭痛擊。 可是一次痛擊,不足以讓他就此消沉。 他是會更加瘋狂,還是會吃痛后愈發冷靜下來,就要看他后面的舉動了。 穆明珠輕輕合攏蕭淵寫來的密信,就在燈燭上燒毀,抬眸看向帳外青年的身影,低聲道:“在外面夜觀天象嗎?” 外面的人乃是鄧玦。 他今日于江心潛水靠岸,一襲濕衣在岸邊看了很久,無人知他究竟都想了什么。 鄧玦聽到皇帝的聲音,終于挑來門簾走進來,聲音微微有些喑啞,大約是受了風寒,卻是道:“這一仗后,梁國皇帝怕是要重新借力于獨孤部族了……” 第241章 拓跋弘毅很清楚他對已故皇后獨孤氏的死,是要負責任的。 若從情誼的角度來說,他不但負了皇后,也負了皇后所出的部族。若不到逼不得已,他并不愿求到族長獨孤利面前。 獨孤利乃是已故皇后的父親,當初鼎力支持拓跋弘毅,成功扳倒了趙太后。結果非但沒能如愿做皇子的外祖父,反倒英年早逝了愛女?;实鄯龀仲R蘭氏,叫他們部族備受打壓。這種情況換成是誰,誰能不郁結憤怒?所以這次梁國大軍南下,二十多個部族中,只有獨孤利所管理的獨孤部未曾跟隨,就連賀蘭部族也在后方管理糧草輜重。 拓跋弘毅知道這次來尋求獨孤利的幫助,對方開出的條件一定苛刻。 可是戰況逼迫,叫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為隨著襄陽大敗,周邊的黨項、柔然已經從原本的蠢蠢欲動,轉變為真的出兵,分別從梁國的西部與北部進行襲擾,雖然眼前還沒能真的突破防線,但時日久了,梁國只要再露出一點破綻,就會是被眾狼分食的局面。所以他必須盡快重兵出擊,狠狠懲戒敵人——如果能擊中周國是最好的,但為防有失,倒不如拿柔然或是黨項派出的兵馬做筏子,殺雞給猴看,止住周邊敵國想要分rou的勢頭。 這就又回到眼前的困境上來了。 拓跋弘毅所有能外放的兵馬都調用來跟周國對戰了,現在要分兵去攻擊黨項或是柔然,從周國撤兵顯然是不劃算的,士卒長途奔波,疲敝難忍,精銳也成了平平。 所以他需要借助國內還剩的兵馬,其中最有實力的便是獨孤部。 拓跋弘毅親臨獨孤利府中,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獨孤利端坐椅子上,已是須發俱白,卻是眉眼不抬,只一句話,道:“陛下若要獨孤部出兵,需賜死貴妃賀蘭氏,否則便是老臣答應,族中勇士也不能答應?!?/br> 他這話不算完全錯。 當初拓跋弘毅在后宮扶持賀蘭氏與獨孤氏對抗的時候,賀蘭氏年紀還小,的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被皇帝慫恿縱容,還有幾分吃醋,對皇后獨孤氏非但不恭敬、還有過挑釁。所以宮里宮外,貴妃跋扈,皇后賢淑的名聲盡人皆知。獨孤利作為皇后的父親,對于其中的事情更是清楚,因背后出手的人是皇帝,只能硬生生忍下這口氣,然而誰能想到這口氣忍下去,竟是活活磋磨**他的女兒。白發人送黑發人固然悲傷,但更讓獨孤利憤怒的乃是這樣一來,當初支持拓跋弘毅,被許諾的**紅 利全數作廢。沒了皇后,又無皇子,還被皇帝打壓,雖然提前又送了兩個女孩入宮,但不得恩寵,這樣下去獨孤部的未來在哪里? 若不是與周國這場戰爭,若不是另外支持皇帝的四族勇士一夕之間折損無數,獨孤部的未來便是漸漸黯淡的。 如今皇帝求到面前來,獨孤利開出了條件。 他沒有要殺大皇子,那太過線了。 但是貴妃賀蘭氏必須死,有她在,后宮與賀蘭部的關系緊密,還會繼續侵蝕獨孤部的利益。要皇帝下旨殺死賀蘭氏,是要他得罪賀蘭部,逼得皇帝戰爭結束之后也要繼續依賴獨孤部。 而當初賀蘭氏對獨孤部的“踐踏”,人盡皆知。 他作為獨孤部的族長,有整個部族的尊嚴要維護,必須讓賀蘭氏付出血的代價。 若是尋?;实勐牭么蟪家n死寵愛的貴妃,就算不大驚失色,也總要錯愕片刻。 然而拓跋弘毅卻是一臉平靜,只眉心緊蹙,仿佛獨孤利的這個條件在他意料之中。 拓跋弘毅非但沒有錯愕,反而給出了建議,道:“賀蘭氏不敬先皇后,罪大難容,朕亦有責任,當初念著她年紀小,未能及時懲戒。你提的這要求,朕并非不能理解。只是當此國家外患之時,朕若是公開賜死賀蘭氏,于國內穩定不利?!彼@話說的含蓄,但兩人都明白,這說的乃是擔心賀蘭部生事、若是擾亂后勤也是個麻煩的事情。 獨孤利唇邊浮起一抹冷笑,閉了眼睛,道:“既然如此,陛下便請回吧?!?/br> “國丈請聽朕把話說完?!蓖匕虾胍愕吐曈值溃骸半揠m不能公開賜死賀蘭氏,但亦不能再留她?!?/br> 獨孤利睜開眼睛,對上皇帝的視線,明白過來,這是要秘密處死賀蘭氏。 這很符合皇帝的利益。 他不需要一個新的趙太后,但賀蘭氏、大皇子與賀蘭部連在一起,公然又是下一個趙太后的朝局。 所以去母留子,符合拓跋弘毅的利益。 秘密處死賀蘭氏,給了賀蘭部體面,又給了獨孤部實惠,而明眼人都知道賀蘭氏因何而死。 甚至賀蘭氏之死,還微妙地符合賀蘭部的利益。因為賀蘭貴妃在,皇帝不敢重用賀蘭部,但貴妃一死,原本后宮前朝與皇子的穩固三角被打破,賀蘭部又能獲得重用。只要賀蘭部并沒有一開始就打著謀朝篡位的算盤,釋去皇帝的猜忌,就是他們最好的路。與之比起來,死一個族中的女兒,便顯得輕飄飄起來。 獨孤利久久凝望著眼前的皇帝,可以說他是看著皇帝長大的,從一個困居宮中、被太后制住的可憐少年,一步步成長為如今鐵血無情、工于心計的大梁皇帝。 “陛下金口玉言?!豹毠吕K于站起身來,道:“臣雖老了,仍愿率兵出征?!?/br> 皇帝拓跋弘毅前往獨孤利府邸的事情,雖然是秘密的,但仍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自襄陽戰敗的消息傳出來之后,賀蘭部便一直在盯著皇帝的動作,自然知道皇帝去見了獨孤利——這是賀蘭部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況。 很快,后宮中的貴妃賀蘭氏也接到了消息。 入夜,賀蘭氏坐在妝鏡前,伺候她梳頭的乃是戚公公。 雖然那日賀蘭氏勃然大怒,罰了戚公公三十棍,但自那以后,竟非但沒有疏遠戚公公,反而更常帶在身邊了,如今更是連原本負責梳頭的侍女都到殿外守著,改為戚公公伺候全套。 賀蘭氏輕聲道:“陛下去見了獨孤利,你說會為了什么?” 戚公公一直在覷著她的神色,聞言擱了玉梳,忽然就跪下了。 賀蘭氏詫異看他,道:“好好的說話,你跪什么?” 戚公公小聲道:“奴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訴娘娘。上次奴一時胡說,是娘娘仁慈,留了奴一條性命。這次奴拼著性命不要,也不能叫娘娘瞞在鼓里?!?/br> 上次他“胡說”,說的乃是要賀蘭氏做太后。 賀蘭氏心中一跳,看了一眼遠遠守在外面的宮人,低聲道:“起來說話,莫要驚擾外面的人?!?/br> 戚公公這才起身。 賀蘭氏又將玉梳遞到他手中。 戚公公一面為賀蘭氏梳發,一面輕聲道:“托娘娘的福,奴如今領了采買的差事,一個月能出宮兩三回,事有湊巧,竟有獨孤利府中的一個小管事是同鄉,便交好起來。昨日奴出去采買,那小管事告訴了奴一樁事。奴一聽真是不得了,因奴每常跟那小管事念叨,娘娘待奴如何恩重如山,又如何仁慈善良,外面卻橫加詆毀。所以那小管事也知娘娘的好,盼著哪一日能見見娘娘。他在府中聽說了一件事,要對娘娘不利,這事兒太大,他不敢聲張,卻又不忍心娘娘這樣仙女般的人遭厄,因此思來想去,悄悄告訴了奴?!彼f到這里,已經完全引出了賀蘭氏心中的不安,這才道:“皇帝跟獨孤部族長商量好了,要賜死娘娘……” 賀蘭氏哪怕做好了壞的預測,怎么都沒料想到會是這樣一番話,猛地回頭,頭發都斷了幾根。 她以為至多不過是不讓她做這貴妃了,怎會要她性命? 戚公公忙松了梳子,輕而急切道:“娘娘,您切莫沖動?!笨汕f不能直接去找梁國皇帝??! 賀蘭氏驚疑不定,低聲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爹爹和兄長怎會讓他?” 她沒有說皇帝不可能要賜死她,只說父兄不會答允,大約心中隱隱已經有了預感——畢竟有皇后獨孤氏的前車之鑒,死一個貴妃又算什么? “這……”戚公公覷著賀蘭氏的神色,輕聲道:“聽說是要秘密處死娘娘……” 言下之意不等賀蘭氏的父兄反應過來,她就香魂歸天了。 賀蘭氏心跳如雷,看向戚公公,顫聲道:“他們還說什么?”她絲毫沒有懷疑戚公公。 戚公公道:“那小管事也只是偷聽到了關鍵的一句兩句?;实叟c獨孤利秘密議事,不要人在跟前伺候的?!?/br> 賀蘭氏迷茫道:“皇帝要殺我?”她六神無主。 仿佛是為了佐證戚公公的話,自開戰以來,已經小半年不曾踏足后宮的皇帝拓跋弘毅今夜卻駕臨了她的宮室。 往常盼不來的恩寵,如今卻似乎成了纏繞在脖頸間的白綾。 賀蘭氏強壓不安前去迎接,卻深怕今夜等著她的是一盞毒 酒,又或是一柄**。 她攥緊了冰冷的手,終于認識到,坐以待斃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