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46節
水軍中關鍵的位置,不只是梁國覬覦,作為大周皇帝的穆明珠也急需自己人。 因為大周水軍,大半精銳都屬于西府兵,聽命于世家。 穆明珠給出這樣的提議,對他亦是十足信任、十足看重,勝過任何言語的夸贊。 鄧玦方才說不敢看新君,此時卻忍不住抬眸,凝視一瞬,又依禮垂了眼睛,低而緩慢道:“去歲梁國撤兵之前,臣奉梁國皇帝之命,制造混亂,攻擊西府兵。因事發突然,未能先行請示陛下……” “所以你現下要請罪了?”穆明珠似笑非笑,揶揄道:“朕沒見過請罪的人,屁股還像你坐得這么穩的?!?/br> 鄧玦一噎,待要起身請罪,又仿佛印證了她的話,一時坐著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只能嘆氣苦笑,道:“臣不管于何人面前,從未像在陛下面前一樣笨嘴拙舌?!?/br> “笨嘴拙舌又如何?”穆明珠看著他道:“若笨嘴拙舌才是你,朕難道便不用你了?” 生來伶俐、能言善辯的人終歸是少數,絕大多數能說會道的人,都是后天練出來的,不過是為了更好地在這個社會上生存、拼搏。 像鄧玦這樣閑暇時只愛獨釣寒江雪的人,恐怕并不見得多么熱衷于言談。 他也不過是練出來的。 鄧玦愣住。 他提起當初攻擊西府兵之事,其實也是擔心此事給新君留下心結,成為猜忌的開端。事情發生之后,穆明珠絲毫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反而表現出十足的信任,還發旨斥責了西府兵,說他們擅自異動、不臣于朝廷——如此,連在梁國皇帝那里,也幫鄧玦遮掩過去了。 現下穆明珠這一問,顯然是在說她全不在意,不在意他當時“先斬后奏”,也不在意他是否能言善辯。 她用他,只是因為他這個人。 穆明珠熟知鄧玦性情。 他是狐貍一樣狡詐多疑的人,看旁人自然也覺得對方七竅玲瓏心。 穆明珠深深望著鄧玦,低聲道:“你是從朕還在襄陽行宮時,便與朕站在一起的人。若疑朕信你的心,才要叫朕寒心了?!?/br> 鄧玦鳳眼微張,眸光凝住,原本稍顯銳利的內眼角,此時竟有幾分清冽單純之感。 “君不疑臣,不過尋常,”穆明珠懇切道:“臣不自疑,才是朕的福氣?!?/br> 好一個兩不疑。 鄧玦口唇微動,想說什么,此時心情卻難于言表。 櫻紅在門邊一閃,輕聲道:“陛下,開宴時辰到了?!?/br> 穆明珠站起身來,示意鄧玦跟隨,緩和了面色,笑道:“走吧,一同去看看朕的門生?!?/br> 第225章 入夜時分,左將軍齊云歸來至于宮門前,在他身邊是隨行去訓練武僧的親兵扈從。 此時宮門洞開,高軒華車載著參加春日宴的學子而出,紅燈籠掛在車檐下,招搖肆意。 這一日是皇帝給被取中學子的特別恩遇,要百官讓行。 齊云不喜熱鬧,也無意違抗御令,撥轉馬頭,停在大路之側,靜候載著學子的馬車先行離開。 夜風細細,馬車內三三兩兩的學子,宴會時的興奮勁還沒過去,低聲嘈雜地交談著。 齊云聽力過人,那些低語一絲不錯飄入他耳中。 “沒想到陛下那樣年輕!我不敢抬頭,只聽聲音是極年輕的?!?/br> “真是羨慕遠木兄等人,只頭三名不但能單獨見陛下,還能再去聽虞遠山先生教誨?!?/br> “噯,說句閑話,今日坐在陛下左首那位,可是太上皇當初給指的駙馬?” “你說一雙鳳眼、貌美不凡的那一位么?看體格倒像是武人出身,說不得正是左將軍?!?/br> “左將軍真是榮耀啊?!?/br> 轆轆的車輪轉動聲中,馬車載著這些低語一路遠去了。 扈從中有人聽到了零星一兩句,忍不住抬頭去看左將軍的面色。 夜色中,齊云卻是面色如常,遙望著那一列馬車遠遠去了,這才騎馬至宮門前,下馬入內。 穆明珠許他騎馬入宮,只是他從來不在外面放肆。 他對自己所容許的放肆,只在那一間小殿之中。 思政殿的宿衛見了他,上前來見禮。 齊云問了一句,“荊州鄧都督入宮陛見,可是在今日?” 那宿衛道:“是。今日午時,荊州鄧都督與雍州虞刺史一同入宮?!?/br> 齊云略一點頭,快步繞過思政殿,穿過院落往小殿而去。 小殿中,穆明珠面帶粉色,頗有幾分薄醉。 她宴上見了眾學生,心中高興,難免多飲了幾杯。 此時見齊云回來,穆明珠懶洋洋靠在小榻枕上,招手示意他上前,半是抱怨半是撒嬌,道:“去哪里了?朕要帶你去赴宴,都尋不到人?!?/br> 她不慣示弱,平時哪怕是親密之時,也是笑鬧多些,鮮少有這等酒后綿軟之態。 齊云一見之下,心已酥了大半,迎著她招手的動作,闊步上前來,坐在她身邊,低頭柔聲道:“臣往濟慈寺去cao練武僧了,早起時告訴過陛下的,陛下忘了么?” 穆明珠挨著他,慢吞吞道:“你走得那么早,朕還當是做夢呢?!彼值溃骸岸Y部辦事真是不靠譜,竟沒提前給你安排好時間?!?/br> 齊云握住她微燙的手,下巴輕抵在她發間,望著案幾上明亮搖曳的燭光,輕柔道:“陛下記得臣,便足夠了?!?/br> “朕還想帶你出去,給眾學子都看看呢?!蹦旅髦槟橆a緋紅,如醉流霞,又低斥道:“只領俸祿、不干實事兒的破禮部!” 這倒也怪不得禮部,因為像她這樣以公主身份繼承大位的皇帝還是第一個,所以的規矩都沒有前例。 而齊云到如今,官方的身份乃是左將軍、黑刀衛都督,乃至于太上皇賜婚的駙馬。 但他到底沒有一個與穆明珠強相關的私人身份,是立皇后,還是封皇夫? 皇帝沒有吭聲,禮部哪里敢先吭聲。 而對于穆明珠來說,她像所有在戀愛中的人一樣,有一種向上的幸福感,讓她忍不住想要炫耀她的戀人。 但是如果說要走正式的儀式,不好意思,她沒有想過。 這也實在并非她眼下要考慮的問題。 穆明珠唾罵過禮部之后,很快便跟齊云分享起宴上的趣事兒,比如有個學子即席作的詩不錯,又比如某個學子只一杯酒便倒了,又說頭三名很不錯、頗有見識。 “今日這場春日宴,只是牛刀小試?!蹦旅髦榕み^身來,仰頭望向齊云,醉后的眼神愈發明亮,“待到新政推行,北定中原,朕將取士于天下?!?/br> 屆時的天子門生,將成為一股強大的力量。 齊云低下頭來,與她臉頰相貼,默默想著,新政推行他大約是做不了什么的,但北定中原尚可勉力一試。 繼朝中取士之后,宮中評選女官的考試也如火如荼籌備開來。 穆明珠與李思清私下幾次長談,定了大的方向,要宮中女官仿照朝中來,置六司百業。 雖然眼下還只局限于宮中,只服侍于她這個皇帝一人。 但皇帝的事,即是天下的事。 宮中與朝中一體,待到來日時機成熟,平移過去亦方便許多。 只是這等后話,穆明珠連李思清也不曾明說,尚有世家、梁國這等攔路虎在,以她這一生,究竟能成就多少事、推進到什么程度,現下都還言之尚早。 正所謂君不密則失國,有的政令若暴露太早,注定會胎死腹中。 對于愿意應試的侍女,穆明珠是大加贊賞的,而且鼓勵身邊的侍女都去參與考試。 櫻紅領了裁剪夏衣的宮人下去,回來笑道:“了不得,宮中考試的消息一出,連裁衣的宮人也悶頭練習給布料分等級、分產地了,就怕考試拿不了好成績。陛下還笑?這樣下去,連您的夏衣都尋不到人做了?!?/br> 穆明珠笑道:“朕少那幾件夏衣穿嗎?往年積攢下的都穿不完,少做幾件還儉省?!?/br> 櫻紅笑道:“那不一樣,從前那都是公主的例,如今得照著陛下的規制來了……” “無非就是大朝會穿嘛?!蹦旅髦椴⒉辉谝?,道:“一夏天才穿幾回?私底下朕穿舊時衣裳,難道還有人敢說什么?” 櫻紅笑嗔道:“以后見客的時候,陛下別抱怨沒有新衣穿便是?!彼f完便轉身挑簾子出去了。 穆明珠聞言反倒愣了一愣,意識到櫻紅所說的那個“她”,乃是前世喜歡蕭負雪的“她”。 像所有初次動心的年輕人一樣,她那時候也希望自己每次出現在蕭負雪面前,是美麗動人的,自然也會挑揀好看的衣裳、梳起復雜的發髻。 對于櫻紅來說,可能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對她來說卻已經稀薄遙遠的像是一場夢。 她也有過那樣的時候嗎?著意修飾皮囊,想要博君一顧。 穆明珠微微搖頭,重又俯首在滿案奏章之中。 她所取中的天子門生,甲等十四名,授職布政使,前往大周十四州,專督本州新政事宜,各有次等數人輔佐。因代表了皇帝的意志,所到之處,凡事涉新政,則府兵歸布政使調動,郡縣官員為布政使讓行。 永平初年的春天還未過去,東揚州傳來的禍事便打破了年號的期許。 蔣坤與韓清,兩人當初主動請纓前往東揚州,徹查三十余名僧侶被一夜殺盡大案。 如今兩人卻是死里逃生,帶著一個驚天的消息趕回了建業。 僧侶被殺,固然是東揚州誠王與世家聯合動的手,但更聳人聽聞的,乃是東揚州誠王暗中與建業城中的英王勾結,想要里應外合,“還政于周”。 穆明珠當初借著梁國南下,化危為機,坐穩了皇位,但這不意味著從此便一勞永逸。 因為帝位所象征的權力實在太大,足夠讓許多人鋌而走險,在那些見不得光的角落里,永遠會有無數陰暗小人,狂想著要如何把她拽下那寶座、取而代之。 說蔣坤與韓清乃是死里逃生,真是一點都不夸張。 兩人拿到重要的證據文書之后,為了躲避追兵,先是跳下高坡,蔣坤因此摔斷了一根腿,而后從山林逃跑,韓清背著蔣坤,顧不得荊棘,一路跑出來,大腿根的rou都劃爛了。 當蔣坤與韓清像殘疾的乞丐一樣,出現在宮門前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認出他們。 蔣坤在暈厥之前,將揣在懷中的布包遞到穆明珠手中。 東揚州誠王與英王來往的信件文書具在,鐵證如山。 穆明珠立時發令,重兵圍困了在建業的英王府邸,又調吳郡、永嘉郡等地的兵馬圍困東揚州,發令給東揚州刺史與都督,要他們協助緝拿逆賊。 英王府的事情解決起來容易。 英王周泰叫起了撞天屈,聲稱并非他所寫的文書信件,乃是旁人偽造,他只是沒有保管好印章。而內賊也很好查,線索立刻引到了英王妃柳氏身上。 柳氏對穆明珠的恨意,從她父親之死而起。等到穆明珠做了皇帝,這恨意卻又變成了懼意。她與英王一家不得離開建業,生活在昔日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惶惶不可終日。等到她與東揚州誠王勾結的時候,要說有多少是出于恨意卻也未必,更多的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穆明珠做了皇帝不會放過她,因此先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