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39節
只是那時候還不能用這樣正的紅色。 在大周,這是象征著帝王的顏色。 雖然沒有明令禁止,尋常人的飾品中偶爾也會有朱紅色,但從前穆明珠是公主,卻需要避諱太正的紅色。 如今自然不必了,這已經是她的顏色。 穆明珠伸出手去,在半醉中拈起這一朵朱紅的牡丹花,顫巍巍送到齊云鬢邊去,嘆道:“真美?!?/br> 燈下觀美人,別有一番滋味。 齊云靜靜望著他,黑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穆明珠飲酒之后,手心guntang,此時伸出手去,與他握住,因他微涼的體溫而感到一陣舒服。 她有些困倦了,垂下頭來,倚在齊云懷中。 兩人靜室相擁,在除夕之夜。 穆明珠有一種與方才在西側間熱鬧的晚宴上很不同的感受。 燭火映在半開的長窗上,院中松柏的影子隨風輕動,層層宮墻之外的夜里傳來隱隱更鼓聲,她與齊云不必說話,一切便寧靜而美好。 她感到心安。 “我愿與君長相伴,”穆明珠臉頰蹭在齊云胸膛前,因為醉意聲音含糊低靡,“歲歲年年?!?/br> 她的腦袋在他懷中一點,兜不住醉意終于睡去。 齊云輕顫擁緊穆明珠,透過半開的長窗,望向無情明月,恨不能與懷中人頃刻白頭。 第219章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個新年,為永平元年。 雖然穆明珠心里很清楚,這個世道不可能永遠太平下去,但現實并不能阻礙人們美好的期盼。 新年過后,大周境內四面八方的學子都往建業而來。 建業城外一處破舊的寺廟中,數名學子為風雨所阻,暫于廟中避雨過夜。 “遠木兄這一次入建業,必然能一鳴驚人?!蹦菐酌麑W子圍坐在最大的火堆旁,討論著入建業城后的事情。 新皇登基,下了恩旨,遍選天下有才之士,要原本在州府書院中讀書的學子,取本州最上等十人,送入建業南山書院,供朝廷選用。 張彬坐在面朝廟門的方向,聽了同窗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矜持道:“大周一十四州,能人輩出。在下只是在江州略有薄名,豈敢在建業托大?這等話快別說了,徒惹旁人笑話?!?/br> “遠木兄何必過謙?”坐在張彬身邊的黑長臉青年,名喚胡辛,此時笑道:“從前像咱們這樣的寒門學生,就算是削尖了腦袋鉆進了南山書院,最后能留在朝中的又有幾個?可是去歲新皇登基,御筆一揮,便留了一百多名學子在朝中,聽說如今過半數都領了正式的官職。若不是他們騰出了地方來,今歲又豈會有咱們的機緣?我看啊,時機到了就應該抓住。太上皇是給世家綁住了下不來,新君倒像是要有所作為的?!彼中Φ溃骸皼r且去年多么危險的情況,梁國眼看著就要渡江,這都能給咱們大周撐過去??梢娛菚r來運轉,大周要騰飛,咱們趕上了好時候?!?/br> “我卻沒有用勤兄這樣樂觀?!睆埍虿焕洳坏溃骸拔羧蘸T之首虞遠山先生入建業時,怕也是與你一般想,后來下場如何?” 后來虞岱被流放不毛之地十數年,歸來已是殘廢之軀。 廟中一陣肅冷的沉寂。 忽然,一道溫潤如隱泉的嗓音從角落里響起,“虞遠山先生,如今不是在雍州為刺史么?” 張彬與胡辛等人都循聲望去。 他們來的時候,雨勢已大,又天色暗沉,好不容易尋見這處破廟,入內后見左右兩邊坐了人,左邊似乎是兩三個乞丐、縮在角落發霉的稻草堆中,而右邊則是三五個灰衣短打扮的商客、圍火取暖。 當時張彬等人只往那幾名商客的方向略一點頭,便在佛像下生起火堆來,并不曾留意過里面究竟有什么人,更不曾上前攀談。 畢竟士農工商,他們是讀書人,一入建業有了機緣,便是官身,更不必與商賈結交。 此時聽那商客之中有人提起虞遠山來,張彬等人這才仔細看去。 卻見在那幾名灰衣短打扮的商客之間,坐著一位素色錦衣的郎君,那人正伸手添柴,腕上一串碧玉佛珠,映著火光瑩潤奪目。 他的面容藏在陰影中,然而一舉一動,優雅從容,不似尋常百姓。 張彬與胡辛對視一眼。 胡辛笑道:“兄臺也知虞遠山先生?” “昔日寒門之首,天下誰人不知?”孟非白淡笑道,“聽說如今通行十四州的農事新法,便是虞遠山先生撰寫,惠及萬民?!?/br> 胡辛聽他語氣中似乎頗為推崇虞遠山,不禁也心生好感,笑道:“虞遠山先生乃吾輩楷模,在下雖然才疏學淺,卻也頗為向往其人品風格?!彼D了頓,示好道:“我們這處火堆大些,兄臺若不嫌棄,不妨移步過來?!?/br> 張彬神色冷淡,看了胡辛一眼。 胡辛不以為意。 孟非白目光從眾學子面上輕輕掃過,淡笑道:“多謝好意。不過,在下的馬車應該快要修好了,便不打擾了?!?/br> 胡辛略有些遺憾,張彬卻是松了口氣。 眾學子中有一人忽然笑道:“據說當初新君潛回建業,擊殺謀逆的歧王、挫敗謝氏陰謀,曾一度藏身在城外的寺廟中。咱們這寺廟,說不得是新君當初來過的?!?/br> 對于這些學子來說,與新君有關的任何小事,都是足夠激動人心的。 風雨夜,談論新君繼位的傳奇故事,自然比擔憂他們未知的前程有趣許多倍。 眾學子立時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不是這座廟?!蹦切┛s在左邊發霉稻草堆中的乞兒中,忽然鉆出來一個半大孩子,眨巴著眼睛,渴望地看著學子們烤在火堆旁的干糧。 胡辛笑道:“你知道是哪一座?”便招手要那孩子過來,笑道:“你給我們說說,說得好,給你一個餅子吃?!?/br>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往他們的大火堆邊走上來幾步,他身后的乞兒們似乎有人想要他回去,但他沒有聽從。 “當初皇帝還是秦王,帶著取真經的隊伍出了建業城?!蹦瞧騼弘m然身上臟污,但口齒伶俐,又被那餅子勾著,知無不言,“那天跟今晚一樣,也是下了很大的雨。我原來的師父——” 學子中有人笑道:“你還有師父?” 那乞兒道:“教我討飯的師父。那日我們沒討到飯,眼看要挨餓,師父便帶我往五里之外的一座寺廟去。那寺廟是告老還鄉的范侍郎出錢修建的,寺廟很大,師父認識那里看守菜園的一個老和尚。那老和尚心善,每次師父跟我討不到飯,便去范家的大寺廟,那老和尚總是想辦法給我們盛兩飯碗出來。那晚雨下得好大,還有閃電,路上又泥濘,還沒到菜園,我便摔倒了,師父正要拉我起來——忽然就聽到馬車的聲音,不是一輛,也不是十輛,大雨中數不清的馬車從我們身邊駛過。雖然下著雨,但是那些馬車駛過之后,在地上留下的痕跡好深,不知道拉著什么貨物。馬車過后,是望不到邊的僧人。我跟師父跪倒在路邊,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僧人總算都過去了。師父這才帶著我,又往菜園去?!?/br> 學子中有人按捺不住,問道:“新君就在那些僧人之中?她當初可是剃了頭發的!” 又有人呵斥那學子,道:“你急什么?聽小師父把話說完?!辈恢挥X中,把小乞兒尊稱成了小師父。 那乞兒繼續道:“那晚的僧人實在是太多了,連看守菜園的屋舍中都坐了十幾名僧人。我跟師父到了菜園,原本想吃過飯,幫老和尚做完活便走。老和尚心善,說外面風雨大,留我們住一夜。我們便留下來,誰知道我師父半夜發起高燒來。他年紀大了,又餓了兩日,晚上給雨澆透了,受不住……”他說到這里,語帶哽咽,頓了頓,又道:“我沒有辦法,去求老和尚,老和尚又去求大和尚。后來他們說虛云高僧在,不知道虛云高僧肯不肯幫忙,一層一層求上去?!?/br> 學子中有人詫異道:“是濟慈寺的虛云高僧?” 又有人道:“那果然救了你師父?” 那乞兒搖頭道:“虛云高僧發慈心,見了我師父,可是說我師父大限已至,強留不得了?!彼榱顺楸亲?,也許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快一年,也許是因為饑餓讓他沒有多余的能量去表達悲傷,只是一徑講下去,道:“師父走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求高僧給他超度,想著師父說不愿意再來人間受苦,就想著要他莫要再投胎來了。都說佛家有極樂世界,便叫我師父去那極樂世界好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去,佛家的極樂世界不知要多少銀子才能進?!彼f到這里,頓了頓道:“我給他燒的紙錢,也不知夠不夠用?!?/br> 他這樣一個自己都吃不飽的半大小子,還能想著給死去的師父燒紙錢,也算是有心了。 圍坐火堆旁的學子全都安靜下來。 破舊的寺廟中,只聽得到外面的風雨聲,與柴火燃燒的嗶剝聲。 哪怕這些學子是寒門出身,但他們的家庭還能供養他們識字,乃至于依靠朝廷的資助年復一年讀書上來。對他們來說,像小乞兒這樣的故事是遙遠而震撼的。 哪怕這樣的故事,對于小乞兒來說是每天都在上演的。 “對了?!蹦瞧騼呵由蚝?,這是方才說要給他餅子吃的人,“那虛云高僧說我有慧根,給我留了字條,說等大事定了,要我拿字條去濟慈寺?!?/br> 胡辛先遞了餅子給他,詫異道:“虛云高僧給你留了字條?那你怎得還……”在這破廟中安身,在城外乞討。 那乞兒忙不迭接了餅子,顧不得燙便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守山門的兵不讓我們進。我好不容易混進去兩次,還沒等走到寺門,便給巡查的兵老爺抓住了,險些送了命?!?/br> 濟慈寺乃是天下第一寺,是皇帝上香之處,自然不是閑雜人等能擅自進入的。 虛云高僧留了字條,有心幫這小乞兒。誰知這小乞兒卻壓根上不得山門、入不得寺。 那乞兒已三五口把餅子下了肚,舔干凈指尖的餅屑,把手指在臟污的衣裳上狠蹭了幾下,從懷中珍重地捧出一只疊成方形的黃紙來,送到胡辛眼前去,討好笑道:“先生,您能幫我看看寫的什么嗎?”當初虛云高僧給他寫了字條,他只顧著哭師父,倒是忘了問上面的字。而他身邊并沒有識字的人。 胡辛小心接了那黃紙,入手便知不是尋常紙張,雖然色黃,但光潔平整而又厚實,不是市面上所能買到的。 紙上的字沖淡平和,望之心靜。 “這小師父不曾說謊?!焙涟涯羌埳系淖帜罱o小乞兒聽,道:“你拿這紙上濟慈寺,不管是誰都會接待你。你不曾把這字條給濟慈寺的守兵看嗎?” 那乞兒愈發珍惜,收好那字條,重又藏在懷中,嘆氣道:“先生,您看我這身打扮,兵老爺哪里會等我掏出紙來?”他頓了頓,輕蔑道:“況且那些兵也未必識字?!彼约阂膊蛔R字,這輕蔑并非真的輕蔑,而是因為在守兵身上受的磋磨多了,心中憤憤不平、卻又不能發泄罷了。 他打量著胡辛等人,小心問道:“先生,您能帶我去濟慈寺嗎?若是有您說一句,那些兵大約就不敢攔我了?!?/br> “這……”胡辛微微一愣,他只是地方上來的一個學子,也不曾去過天下第一寺,并不敢保證濟慈寺的守兵能給他這個面子。 暗夜中忽然響起壓水而來的馬車聲。 原本安靜坐在右邊的幾名商客忽然起身。 當他們坐著的時候并不引人注目,可是這一下起身,四個人幾乎是一剎那之間動作,不像是尋常的商人,倒像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扈從。 在這四人走向廟門之后,那素色錦衣的郎君才緩緩起身,行過眾人身旁,低聲歉然道:“在下的馬車來了,先行一步?!?/br> 他走到火光照亮的地方來,眾人才看清他的面容,清貴不似凡間人。 孟非白目光落在那乞兒身上,微微一笑,柔聲道:“在下正要去濟慈寺為亡母上香,小師父可愿同行?” 那小乞兒仰頭望著他的笑容,飽嘗疾苦鍛煉出來的機警與戒心,竟全然融化。 馬車停到了破廟之外,四角垂下的金鈴細細作響,如歌美妙。 “愿!愿意!”小乞兒不顧角落里伙伴們的阻攔,沖到孟非白面前來。 孟非白便牽了那小乞兒的手,又對眾學子輕輕頷首,轉身往破廟之外走去。 他錦衣華服,竟是絲毫不嫌小乞兒臟污。 金鈴聲遙遙而去,眾學子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風雨中一間破廟,竟同時容下了三種人生,有孤苦艱難如乞兒,有求學奮進如學子,也有如孟非白那樣——生來便已經在許多人的終點線上。 胡辛看向張彬,笑道:“遠木兄羞慚否?這人雖是商賈,心地卻好?!彼f的是方才自己邀請那商人來坐,張彬卻冷淡抵觸。 張彬皺了皺眉,他與胡辛乃是同窗,關系又極好,否則胡辛也不會對他直言。 張彬亦直言道:“我等入建業為了何事?與商賈混在一起,終是不妥?!?/br> 胡辛便不作聲了。 次日,孟非白果然依言帶了那乞兒入濟慈寺,并于佛前為亡母上了一炷香。 這濟慈寺雖然是天下第一寺,但除了初一十五的頭香,平時若要在此處上香,就只看你兜里銀子夠不夠了。 對于孟非白來說,這當然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