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59節
便譬如楊虎之于皇帝,哪怕楊虎這樣的草包,因有一份察言觀色的本事,日常相處時皇帝漏的一點口風,便能牽動外面千萬人的心。而除皇帝之外,再沒有人比楊虎更清楚。 鄧玦如果做她的情郎,肯定不是奔著做玩 物去的。他既能在外幫她做事,又能在內賺取她的感情,那知道的東西就更多了,對她的影響也就更大了。 穆明珠心中轉過好幾層思量,面上卻只是默了一默,看了鄧玦一眼,并沒有駁斥他,低頭似乎想了一想,道:“只是怕委屈了鄧都督?!?/br> 她是公主之尊,如果鄧玦做駙馬,怎么也不能說是委屈鄧玦了。 既然說是委屈,那就是鄧玦做不得駙馬——或者至少當下穆明珠許不了他駙馬之位。 穆明珠與齊云的婚約是天下皆知的。 去歲險些解除婚約的事情,雖然外界并不知道,但鄧玦這樣的身份、也許聽到了什么風聲。 鄧玦很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剛贏得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并不想因為推進太急而又失去,因而善解人意地一歪頭,苦笑道:“方才用了一盞湯藥,竟說起胡話來,還請殿下勿怪?!?/br> 穆明珠也有些亂了心神的模樣,站起身來道:“鄧都督傷后正需靜養,用了湯藥快睡一會兒吧。我……我改日得空再來看你?!彼f完這話,卻沒有轉身就走,猶豫了一瞬,伸手向他額頭。 鄧玦只覺額間覆上一片溫暖的柔軟。 “倒是不曾高熱?!蹦旅髦槁冻鲆唤z笑意來,像是略放心了些,這才真的轉身去了。 能這般輕撫鄧都督額頭的人,早已作古十多年。 在穆明珠身后,鄧玦側眸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感知著額頭那一片淡淡的暖意漸漸散去,竟一時間忘記了接下去的思路。 如果說這一場波詭云譎的遇刺風波,多方勢力還未分勝負,至少有一個人有了收獲,那就是不顧危險,堅持驅車前往荒地的虞岱。 虞岱夜晚回來后,勞累了一日卻很高興的樣子,睡前燙了一壺黃酒喝。 侍奉的仆從聽到虞岱對建業城來的宋先生,微醺中笑語,道:“我終究還不是完全的廢人……” 穆明珠縱然滿腹心思,聽櫻紅跟她學虞岱的話,還是忍不住勾唇一笑。 雍州農事有起色,總是一樁好消息。 不過這樣松快的心情并沒有維持太久。 林然帶了另一則消息回來。 他今日去追查山崖平臺上出現的那伙弓 弩 手刺客,查到襄陽城一位小校尉府中,等他趕到的時候,那校尉府中早已大火四起、校尉本人已懸梁自縊,府門上留下一封遺書,只說是憤慨于柳猛之死,刺殺公主只是為了給柳猛報仇。這小校尉的身份也很明白,乃是英王府長史的從弟,兩年前謀了這一處小官,論起來也不過是英王周鼎告訴鄧玦一句話的事兒。雖然這小校尉的出身直指英王府,但沒有證據,只憑懷疑,如何能定罪?若穆明珠真這么報上去,反而要落一個構陷兄長的罪名。 林然顯然也明白這道理,神色間隱然有辦事不力的自責與忐忑,沉聲又道:“雖然活捉了那批弓 弩 手,但這批人都是那校尉在任上留意之后,蓄養的一批打手,其中也有游俠、也有犯了罪的人。原本將他們編作一隊,要他們跟著老師傅學射箭武藝,說是以后用他們護送商隊,也算是謀個出路,賺些干凈銀錢。那校尉提前半個月把這批人招來,只說叫他們今日埋伏放箭。原本有為首的兩個人,不是那一隊之中的,箭術好,動作敏捷,那些刺客都是聽這兩人口令進退。只是……”他低下頭來,慚愧道:“混亂之中,給那為首的兩人走脫了——末將搜查疏漏……” 穆明珠看他一眼,溫和道:“不是你的問題。兩山茫茫,哪里去尋人?更何況他們既然是為首的二人,必然是早已經想好了退路。那樣的混亂之中,又如何分得出誰是為首的?那兩人既然走脫了,必然是回去尋那真正的主人去了……”她頓了頓,道:“王長壽在南陽,命他派人在英王府左右盯著,留意最近出入的人員?!?/br> “是?!?/br> “長安鎮的那五名jian細,可有新信息?” 林然道:“不是一撥刺客。末將要山崖上那批弓 弩 手去一一辨認了已死的長安鎮jian細五名,都沒有一個認識的?!?/br> 穆明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既然山崖刺客不識長安鎮jian細,卻又能如此恰到好處同時發動攻擊;那么必然有人居中安排,又或者說長安鎮jian細背后的勢力清楚英王這一派的勢力會選在何時何地對她動手。 推論到這里,穆明珠對于鄧玦在這場刺殺中的角色其實已經摸準了八分,剩下的那二分只在于鄧玦背后的勢力究竟是誰。 至晚間齊云回來時,關于鄧玦的履歷就很清楚了。 首先,鄧玦并沒有一個出身梁國的生母。他的生母乃是江州一戶賣布商戶家的女兒,乃是因為大將軍鄧開的原配始終唯有生育,而作為正經的妾抬入府中的。入府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鄧玦,并在鄧玦九歲那年病故。他生母的生平非常清晰簡單,不可能有與梁國勢力來往的機會。 而大將軍鄧開死于鄧玦十五歲那年。鄧玦守孝三年,至十八歲,其嫡母還算盡心,為他請了媒人,往高門世家之中求娶適齡女子,然而議親未成,他嫡母又病故,于是鄧玦再守孝三年。鄧玦出了孝期之后,花重金買通了楊虎當時還沒被查辦的弟弟,走了楊虎的門路,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实勰钤卩囬_過去的功績,便在當時空缺的幾個位子里,指了荊州都督副使的職位給鄧玦。而鄧玦上任沒有半年,原本的荊州都督便因老邁病休。英王周鼎適時上奏,為鄧玦求得了荊州都督之職。 這個履歷若是給不知底細的人來看,大約看不出什么問題。 但穆明珠自幼生長在宮廷之中,又在朝堂上打滾,很清楚母皇的行事,若是沒起疑心時也就罷了,此時起了疑心,一聽便知問題所在。 這鄧玦背后必然有高人指點。 而且那高人很清楚大周朝中的事情。 從結果來反推,以鄧玦的年紀要做到一州都督的高位,只有在英王坐鎮的荊州才有可能——因為英王與鄧玦的亡父曾有師生之情。 而要把鄧玦放到荊州去,那就要掌握好請楊虎遞話的時機。 這個背后的高人,一定是先清楚朝中有荊州都督副使的職位空缺,并且在同一時間其它空缺的武職都不太適合鄧玦——要么是太高,要么是太低。他等到這個時機,然后給鄧玦一筆重金,走楊虎的門路??此剖腔实畚瘟肃嚝i官職,殊不知皇帝也是不知不覺中走了旁人看準的一步棋。 鄧玦背后這股勢力中,竟然不只有梁國jian細的身影,還有天子近臣的影子。 換句話說,梁國勢力很可能已經滲透到大周皇帝身邊來。 穆明珠想到前世母皇驟然的重病,忽然心中一緊。 若敵人不在大周,不在梁國,而是內外聯合,那又當如何應對? 可當真危險! 齊云看著穆明珠的面色,又道:“臣今日盯著鄧都督宿處出入。他身邊的親兵異常警惕?!?/br> “怎么叫異常警惕?” 齊云解釋道:“臣等平時跟蹤追查,等閑人是察覺不了的。但是那鄧都督身邊的親兵,雖然今日不曾察覺臣在,但那親兵出行會有意識換馬、走復雜的巷道、出入街邊的商鋪再出來——這些都是防止有人追蹤的手段?!?/br> 簡單來說,就是鄧玦身邊的親兵反偵查意識很強。 “跟著那親兵可查到什么了?” 齊云道:“那親兵大費周折,到了城外江邊一艘小船上,從上面取了一支魚竿下來。那魚竿是素日鄧都督常用的,這次受了傷,短時間內不能再出外垂釣,因此命那親兵收回來。為防有人在暗處盯著,臣與手下的人并沒有上那艘船查看,現在只命人盯著那艘船,看是否有人上船。也許這是他們接應的方式,又或者取走魚竿是某種信號?!?/br> 穆明珠思量著,察覺額前一縷碎發遮住了眼睛,便隨手往耳后一縷,忽然痛得“嘶”了一聲。 齊云原來一本正經匯報著情況,聽到這一聲,黑眸看向她面上,腳下已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穆明珠手指順著耳背一動,摸到在耳朵后面根部的地方,好像起了一個鼓鼓的小圓包,還不到小拇指肚那么大,若是不碰,便什么感覺都沒有;她方才不小心碰到,卻是疼得叫了一聲。 “別動?!饼R云輕輕按住她還要亂摸的手指,低頭看向她的耳根,擔憂道:“臣看一眼?!?/br> 穆明珠問道:“是起了個小疙瘩嗎?紅嗎?” 齊云盯著她耳根的小紅包,道:“有一點紅,也可能是殿下剛才碰到的緣故?!?/br> 穆明珠倒是沒有很放在心上,反正不碰便不痛不癢的,只要挪開注意力,不去想它便是,“沒破吧?沒破就沒事兒?!?/br> 齊云卻不是很贊同的樣子,看她一眼,以一種在他身上很罕見的哄人口吻道:“還是請薛醫官來看一看?” 穆明珠一面笑著,一面詫異回頭看他,原本不耐煩這樣的小事還要傳召醫官,但對上少年柔柔軟軟的眼神,不知為何就松了口,道:“好?!?/br> 便是請薛醫官來看一趟,也費不了什么功夫。 像是擔心她還會去摸耳后的小疙瘩,齊云握著她的手指沒有放開。 穆明珠笑著,也沒有抽回手來,只是下巴輕點,示意他在身邊的榻上坐下來。 “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她輕聲嘟囔著,眼中含著笑意,雖然如此埋怨著,卻也沒有命他松手。 少年的掌心發燙,像一團火包裹著她的手指。 齊云像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主動開口道:“臣去歲在建業時,陛下還曾命臣去查過右相?!?/br>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母皇要你去查蕭負雪?母皇懷疑他什么?” 齊云低聲道:“未必是懷疑,更像是例行的調查。臣從前經手的案例,一種可能是陛下懷疑那大臣做了什么壞事,還有一種可能是陛下即將重用此人。若是前者,陛下會指明一個方向??墒沁@一次,陛下沒有指明關于右相的調查方向?!?/br> 換句話說,也就是針對蕭負雪的例行調查,全面普遍,為了即將到來的“重用”。 可是蕭負雪已經是右相之位,還能再怎么重用? 穆明珠問道:“那你查出什么了?” 齊云道:“右相大人清廉正直,對陛下忠心不二?!?/br>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不確定自己是否從這番話中聽出了一點陰陽怪氣的味道。 齊云垂下睫毛,掩去眸中黯然之色。他月下窺窗,接連好幾日,都見右相獨處書房中,手持一柄油紙傘品鑒。如此物品,必然不同尋常。他做調查要盡職盡責,趁無人之時,從蕭負雪珍重收納藏于書架內側的那柄油紙傘取出來,便看到了一筆熟悉驚艷的字跡。 那是公主殿下贈給右相大人的傘。 穆明珠的手指在他手中微微一動,似乎是按捺不住要抽手去摸耳朵。 齊云近乎本能般又道:“右相……” 公主殿下的手指果然不動了。 “怎么?”穆明珠抬眸看向卡住的少年。 齊云回過神來,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么,最終低聲道:“右相大人瘦了些?!?/br> 穆明珠詫異看他,噗嗤一樂,笑道:“這也在你調查范圍內嗎?”她伸出自由的左手,往少年面上撫去,笑道:“我看你最近白天黑夜忙,才真是瘦了?!庇值溃骸翱刹辉S太瘦了——晚上抱著睡起來不舒服?!?/br> 齊云前面還愣愣聽著,待聽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瞬間紅了起來,低著頭不知該應聲還是安靜。 穆明珠哪里會輕縱了他,笑著逼上前來,道:“這是本殿的命令,你可聽清了?” 少年從喉頭擠出一個輕微模糊的音來,面上的緋紅已經蔓延向脖頸。 薛昭總算是及時趕來,解救了齊云要爆炸的臉。 一番診斷過后,薛醫官給出了結論,道:“這是受驚之后虛火上升,一時激起的小病癥。若不用湯藥,只要安穩過上幾日,夜里睡得香甜,情緒不急躁,便漸漸消了。若殿下想用藥,下官也可以開一劑湯藥,不過多是助眠安神的,耳后的腫塊也要幾日才能消下去?!?/br> 穆明珠本就沒放在心上,聞言便道:“那便讓它自己消。若是過幾日不見好,再用藥不遲?!?/br> 一時薛醫官拎著藥箱退下。 齊云從屏風后走出來。 穆明珠坐在榻上,似有些自言自語,道:“我竟是受了驚嗎?” 這場針對她的刺殺,她是早得了情報的。 早有準備的事情,也會受驚嗎? 是夜,穆明珠如往常一樣,在床帳之中,拉著齊云一起躺下來。 這陣子她已經習慣了與少年在一個床上入睡,大約因為羞澀,少年總是面朝外側,背對著她。穆明珠也喜歡這樣,從后面抱著少年入睡。雖然寢殿內是溫暖的,但那種溫暖跟人身上的溫暖不一樣。她抱著少年,就像是抱著一個人形的溫熱枕頭,軟硬適度,有呼吸有活氣,還有熟悉的香氣。這些都讓她感到舒服。